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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乘培训周记500字(原来你还在这里4)

作者:职业择学平台时间:2021-12-27 241次

摘要:纯分享,侵必删!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程铮的骨裂说重不重,但是要痊愈至少得六周以上。第二天章晋茵夫妇就赶过来看望儿子,同行的还有章晋萌和章粤。他们都劝程铮暂时搬到舅舅家休养,他死活不肯,结果章晋...

纯分享,侵必删!

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程铮的骨裂说重不重,但是要痊愈至少得六周以上。第二天章晋茵夫妇就赶过来看望儿子,同行的还有章晋萌和章粤。他们都劝程铮暂时搬到舅舅家休养,他死活不肯,结果章晋茵妥协,从弟弟家叫来一个得力的保姆,每日给他做饭煲汤地照顾,直到苏韵锦下班才离开。

这个安排起初让苏韵锦松了口气,程铮好好的时候她尚且疲于奔命,现在有伤在身,她根本不可能同时兼顾他和工作。可是她很快就发现,老保姆的存在只是让她有了外出上班的理由,程铮本来就黏她,现在因为脚伤困在家里,她就成了他最主要的精神寄托,每次晚归时看到他不满的样子,她都满心无力。

不是没有想过多抽时间陪他,可工作上正是关键的时刻,苏韵锦不想自己和同事之前的种种努力付之东流。当天完不成的工作她尽量带回家等到程铮睡着后再爬起来做,平时也尽量让他高兴一些,买了好几张他喜欢的游戏和电影光盘,自己能代替老保姆做的事就尽量亲力亲为。

可就算是这样,程铮还是不止一次地提起让她辞职的事,在他看来,她就算非要出去工作,妈妈和舅舅那里有的是岗位让她挑,为什么要做那些又忙碌又没有多大收益的工作。每逢说到这个,苏韵锦不想和他吵架,就当成没听见。

等到程铮可以下地活动,公司对她们的方案做出最后抉择的时间也近了。他能扶着拐杖走几步,洗澡还是得她帮忙,苏韵锦总是先给他洗,然后才轮到自己,可是每次他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烟味或是酒味,就会很不高兴。

她这段时间接触客户比较多,每周都有一两次饭局,身上难免沾染了烟酒气息,自己也不是很喜欢,但大家都是为谋生计,有谁能事事都依着喜好来。

“你现在的岗位还不如在客服中心,女孩子跑市场有什么好的?”

“那个姓徐的还是你们副总?我不喜欢他看你的眼神。”

“你非要做这方面的工作,‘衡凯’也不是没有市场部。”

“我说的话你总是当耳边风!”

……

这样的抗议最后总是因为苏韵锦抹了他一头的泡沫被打断,程铮却没有因此打消让她离开现在公司的念头。而且苏韵锦也发现了,他对只打过几次照面的徐致衡特别有敌意,总说对方对她的看重和亲近是别有用心,让苏韵锦趁早离了他的魔掌。苏韵锦说他无理取闹。

她现在只盼着上头早点给出个结果,到底自己的方案获胜或者落选,她心头的一块石头就落地了,也可以借此机会把年假请了,好好陪他一阵,堵住家里这祖宗的嘴。

程铮最后一次到医院复查那天,苏韵锦没请到假。其实这时他已经大致恢复得差不多了,只是不能奔跑和长久站立,可他依旧自称是病人,没个人“照顾”总不像话。苏韵锦托了章粤陪他去,顺便接送他。

自从上回程铮在沈居安面前的无理,这表姐弟俩私下再没有联系过,可他们从小关系就好,其实早就不生气了。程铮自然是不肯先服软,章粤却是必须在沈居安这件事上拿出一个明确的态度,所以谁都不搭理对方。

苏韵锦代程铮出面请求章粤帮忙无异于给了他们双方一个台阶,章粤爽快地同意了,程铮也没说什么,但看得出他们都为关系和解而松了一口气,苏韵锦也放心了。今天公司针对他们的策划案召开评审会,几个重要的经销商也参与了会议,当场并没有给出结论。晚上徐致衡牵头宴请几大经销商代表,让市场部负责新产品策划案的几个人也一块陪一下,听听他们的意见。苏韵锦不敢推辞,出发前给程铮打了个电话,得知他跟章粤一起回舅舅家吃晚餐,也就放心地随着同事们去了聚会的地方。

等到她从闹哄哄的饭局中抽身,已经过了晚上十点,那些白天一本正经的大客户一到了酒桌上就放开了,苏韵锦是其中为数不多的年轻女性,饶是现在酒量锻炼得比以前稍有进步,但是在空腹的情况下被客户灌了几杯,还是有些眩晕。

“韵锦,没事吧?要不要送你回家?”徐致衡的车停在她身边。

苏韵锦虽从未觉得副总对自己有任何非分之想,但程铮既然明确表示过不喜欢自己和他走得太近,她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心想何必为了省几个打车钱惹出另一番风波,于是笑着对徐致衡挥别,“谢谢徐总,不用了,我住得很近。”

想到了程铮,苏韵锦从包里找出手机,不看则已,一看之下不由得吃了一惊,屏幕上显示有十几个未接来电,都是程铮打过来的,还有好几条短信:

—“今天拆石膏了,走路的时候感觉怪怪的。”

—“我在舅舅家吃了饭就回去,你也早点回来。”

—“章粤和姓沈的闹别扭了,等下司机送我。”

—“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我到家了,没带钥匙,你在哪里?”

—“我让司机回去了,你搞什么鬼,赶快回话。”

—“苏韵锦,我数三声你再不出现就死定了。”

—“我腿要断了!”

—“你没事吧,别吓我,我很担心。”

……

晚风袭来,苏韵锦忽然一个激灵,薄薄的酒意全部散尽了,她不敢耽搁,连忙拦了辆车,让司机以最快的速度开回家。气喘吁吁出了电梯,只见程铮靠在门上,手里抓着外套,一旁的地板上扔着个打包好的饭盒,脸色不大好。

她小跑着上前去,“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没带钥匙又回得那么早,等久了吧?”

程铮直起身来,像是没有听到她说话,动了动刚拆石膏的那条腿,眉头顿时一蹙,苏韵锦也知道他骨伤初愈,不宜站久,看在眼里就更加心虚。

开锁的时候,他似乎闻到了她身上的酒味,面色更是结成了霜。门一开,他就绕过她自顾自地走了进去,苏韵锦在门口顿了顿,略微感到有些尴尬,连忙提起地上的那个饭盒,尾随着进了门。

程铮灯也不开,用力坐到沙发上沉默不语。习惯了他发脾气时恶形恶状的嚣张模样,现在这个情形反倒让苏韵锦感到不知所措,她按亮了灯,打开他带回来的饭盒,挤出笑脸道:“拿了什么好东西回来。”

饭盒里是几只蒸好的大闸蟹。现在正是吃蟹的好时节,章家的老保姆特别擅长做这个,想来是程铮在舅舅家吃饭,看到餐桌上有螃蟹,想起苏韵锦也喜欢吃,就特意给她带了回来,而章晋萌一向疼爱外甥,岂有不答应的。

“哎呀,这螃蟹看上去真肥,我最喜欢这个了……我吃一个你不生气吧?”苏韵锦特意用惊喜的口吻说道。

程铮却走过去,端起她面前的螃蟹朝垃圾桶一扔,“都凉透了,有什么好吃的!你在外面有吃有喝的,也不在乎这个。”

苏韵锦又是心疼又是郁闷,不好发作,便柔声问道:“你都吃过饭了吧?站了那么久饿不饿,要不我给你再做点吃的?”

程铮冷着脸,什么都不说。苏韵锦一看他的神情就明白了八九分,如果章粤和沈居安之间闹得不愉快,想必饭桌上的其他人也不会有什么胃口,程铮肯定只是草草吃了几口就回来了。于是她笑着推他去沙发上等,“我看看冰箱里有什么……鸡蛋、苦瓜,我给你炒个……”

“我最讨厌的就是苦瓜!”

苏韵锦一愣,随即道:“那我找找有没有别的。”

“我饿死也不用你管。”程铮恨恨道,“我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你根本就不在乎。”

苏韵锦的手顿时僵在了打开的冰箱门上,她何尝听不出他话外的意思。他惦记着自己爱吃的东西还眼巴巴带了回来,可家里却只有他最不喜欢的……可是这一两个月几乎都是保姆买菜做饭,这些都是前几天买了留在冰箱里的,苏韵锦平时中午不回家,程铮今天一早就出去了,所以保姆没来,偏偏就剩了鸡蛋和苦瓜,这实在不是苏韵锦的本意。程铮血热,章晋茵也叮嘱过,吃一些凉苦的东西对身体有好处,想必是这样保姆才会买,程铮过去看了就皱眉,可是有时苏韵锦哄他几句,他也能吃下一点,偏偏赶上这个关口,却让他有了宣泄的借口。

苏韵锦转身握住程铮的手,“对不起了,今天来了几个重要的客户,他们的意见对于我做的方案来说很重要,实在推辞不了。我也没想到你回来得那么早,还没带钥匙。”

“都是我的错行了吧?我不回来不是更好?也省得耽误你的远大前程。”程铮一把甩开她的手。

苏韵锦将手慢慢收了回来,说:“程铮,讲点道理。我是回来晚让你久等了,这是我不对。但我不是故意的,当时周围太吵了,手机放在包里我没有听到响声,也没有想到你忘记带钥匙,我向你道歉还不行吗?”

“鬼要你道歉。什么工作?不就是陪一群色鬼喝酒。你那个姓徐的老总叫你去的?你才到市场部多久,天上就有这么大的一个馅饼砸到你头上,你以为只有你工作表现优秀?”

“我不想跟你争这个,我做我的分内事,但求无愧于心。”

“你当然无愧于心。亏我怕螃蟹放久了味道不好,急急忙忙赶回来,结果门口等了你两个小时,两个小时!一滴水都没喝。你眼里只有你的工作,你问过我的腿怎么样了吗?我在你看来就是个只会给你制造麻烦、拖累你的人?”

“我怎么会那么想?你也有你的事业,我从没有因为这个指责过你,为什么你不能稍微体谅我一下?”

“我不会体谅人,也不会关心人—当然,我不是温柔体贴的沈居安,也不是你们那个把大好前景摆在你面前的徐副总。”

苏韵锦咬紧了牙关,又松开。他生气的时候说话本来就难听,现在更是不堪入耳,让人恨不得给他一巴掌,可理智在提醒她,都在气头上,何必火上浇油。他就是这样的人,让着他一点就好。她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我去给你倒杯水。”

程铮冷眼看她把一杯白开水递到他面前。

“好了,我知道你口渴,别生气了好不好?”

换做是以前,只要她说几句软化哄哄他,他什么气都消了,可是现在她的样子在他看来就好像在应付一个不懂事的小毛孩。他需要的是她的在乎,而不是敷衍。

“我不喝!”他心烦意乱地推开她的手,不料一时用力过度,苏韵锦握杯的手被挥得歪向一边,水溅出大半,正好洒在她放在餐桌的文件夹上,那里面放着的是她这段时间的勤苦结晶,这份打印出来的策划书是她为明天决定最终方案的总结会上用的。

苏韵锦唯恐文件夹里的纸张被打湿,低呼一声,立刻放下了手中的杯子扑过去查看。程铮本来也没想到会害得她失手,可是她面对那个文件夹的时候如此紧张,毫不犹豫就拨开了挡在前面的他,他的脚本来就有些支撑不住,晃了一下险些摔倒,可她竟然都没看他一眼。

程铮怒火中烧,他痛恨苏韵锦拨开他的那个动作,嫌恶而轻视,一如初见时两人撞在一起时她拨开他那样,这让他感觉从开始到现在,她对他的忽略从没有变过,一直都是他自己剃头担子一头热。

苏韵锦拿出策划书翻来覆去地看了看,有些水渗进了文件夹,前几页的边角被打湿了,但好在没彻底毁掉,刚松了口气,手里的纸张突然被人抽走,只听到嘶嘶两声,就在她面前,好端端的企划书被程铮撕成了四份,并被用力扔在淌水的餐桌上。

苏韵锦定定地看了他几秒,又看了看那份面目全非的企划书,做出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把桌上剩下的那半杯水朝他脸上一泼,然后将空了的玻璃杯重重朝地板上一摔,清脆的破裂声如玉碎般惊心。

“这样你高兴了?”她的声音里仿佛也有什么东西正在碎去。

大家都疯了,那还要理智干什么?

水沿着程铮的面颊往下滴,他带了点难以置信,没有拭去脸上的水痕,而是朝大门的方向一指,“你走,我不想看到你!”

苏韵锦二话没说拿起包就走,程铮的动作比她更为迅猛,他挡在她面前,苏韵锦撞在他身上,往后退了一步,大腿抵在餐桌的边缘,整个人往后仰了仰,程铮顺势将她按倒在餐桌上。苏韵锦抬腿死命地蹬开,挣扎着刚直起身,就被程铮反手揪住发梢拽了回来。

“噢!”头皮上撕裂一般的痛楚让苏韵锦疼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也不管面前是什么就挠了过去,险些抓到程铮的眼睛,在他眉骨上留下数道血痕。程铮就像闻到血腥味的豹子一样被激起最原始的凶狠,苏韵锦的下半身又一次重重撞上餐桌,这次她动弹不得,只感到身下的衣服很快被桌面的水痕濡湿,冰凉地渗进肌肤里,程铮制住她之后就开始撕扯自己和她身上的衣服。

苏韵锦当然知道他想干什么,这种情况下勃发的欲望在她看来和畜生没有两样,那不是爱,只是占有欲,她也豁出去了一般,明知道处于弱势却仍殊死抵抗。两人在沉默中撕扯、喘息,如肉搏的受伤野兽,程铮很快占据了上风,苏韵锦在挣扎中每根骨头都像是被碾压过一般地疼,但临到头来的那一下,还是从喉咙深处发出声痛叫。程铮在这方面一向不甚温柔,过去她不是没有抱怨过疼,然而这一声却让他心头一凛,活似濒死前的哀号。他别过她的脸,只见她双眼紧闭,满脸泪痕,却彻底放弃了挣扎,任由他摆布。

两个人,怎么可以在肉体如此紧密相嵌时,灵魂却渐行渐远?程铮明知自己这么一来是大错特错,但却没办法停止,他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失去,拼命想抓住,却像指尖的一阵烟,只有身下的感觉是真实存在的。

程铮俯下身,用额头去蹭她腮边的泪。

“我一直那么爱你。”

当他平息下来,松开了力道,苏韵锦却没有动。

她说:“你当然爱我,就像爱一只猫,爱一条狗。”

程铮抱着她,怔怔地说:“不管怎么样,我不会放手。”他其实已慌到极点,此刻的苏韵锦有种心灰意冷的意味,他怕自己一松手,这个人就再也不会停留在自己怀抱里了,想尽了一些可能的方式,说出来的却是最混账的话:“你不能走,你还欠我的。”

“我知道,我欠了你十一万。”

苏韵锦没有走。可是有些东西一旦碎了,纵使千般弥补,也再也回不了当初的模样。他们狠不下心别离,在一起却只剩下煎熬。那一个晚上之后,程铮和苏韵锦都绝口不提发生过的事。从此相处,如履薄冰。他们想要厮守,却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开始小心翼翼,生怕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触痛了对方,渐渐地相对无言,各自舔着自己的伤口。小小的公寓,原是两人的方寸天堂,现在却觉得狭小的空间让人避无可避,几乎让人窒息。

程铮撕掉的策划书只不过是打印出来的文字版之一,只要她想要,还可以打印出千千万万份,但他们斤斤计较的其实都不是看得见的东西。总结会上,徐致衡说她所在小组的方案很优秀,公司最终选择的却是另外一个,她也无话可说,下班后对着棋盘如古井水般寂然,段位却不见提升。

程铮上班之后,保姆不再来了,只要有空,苏韵锦还是做好两个人的饭菜,再也没有他不喜欢吃的任何东西。至于他回不回来,吃不吃,她不闻不问。

不愉快发生时,程铮的病假还剩几天,可他次日就回公司报到了。接下来的日子,他“加班”的次数越来越多,回来时通常已是午夜。他没有再碰过苏韵锦,就像他不敢触碰两人最不愿意谈论的将来,仿佛一伸手,就会烟消云散。

苏韵锦也闻得到他身上一日浓过一日的烟酒气息,有时还夹杂着暧昧的香水味,她越发地沉默。

没过多久,就赶上了国庆长假。十一早上苏韵锦起床已不见程铮,昨晚他后半夜才回来,那时她已经睡下了,迷迷糊糊间被吵醒,身畔有浓重的酒味。以往苏韵锦会强制性地把他推到卫生间收拾干净了才许他上床,但现在司空见惯,连开口说话的念头都丧失了,只是卷着被子将身体尽量远离他。程铮也蒙头大睡,天未亮的时候,他翻了个身,搂住了苏韵锦,手脚都搭在她的身上,隔着被子,苏韵锦苏醒后的身体都呈现出明显的僵硬和紧绷。过了一会儿,他再度转向另外一边,始终背对着她,直至清晨。

两人昨晚一句话没说,苏韵锦也不知道程铮一大早去了哪里,后来才看到冰箱贴上他留下的字条,寥寥几字,说是自己假期和朋友一起去“散散心”。洗衣篮里倒是有他早上换下的脏衣服,苏韵锦木然地一一翻捡出来清洗,在他衬衣的胸前部位看到了再明显不过的脂粉痕迹。她盯着看了许久,慢慢松手。

苏母的宫颈癌在经过了一个疗程的化疗之后,病情得到了控制。出院以后一直在家休养,虽然身边已不再时时需要人照看着,但精神相比以往还是差了很多。

长假的第一天,县里的公园有隆重的庆祝活动,她现在最怕吵闹,出不了门,丈夫和继女都打算留在家里陪她。可她看得出小女孩对外面喧闹声的向往,正是好动年纪的孩子有几个真心愿意节假日被拘在家里的。于是她说服了丈夫带女儿出去逛逛,这段时间为了照料她这个病人,他们都闷坏了。

他们出门后,她一个人卧在阳台的躺椅上边晒太阳边闭目养神。秋日的云层很薄,被看似温和无害的阳光晒久了,人的意识也恍惚了起来,她缓慢起身想去倒杯水,刚站起来整个人就觉得一阵晕眩,幸而一双手及时地扶住了她,她抬头,竟然看到本该远在他乡的女儿站在面前朝她微笑。

“我又犯糊涂了吧,前几天是你爸来和我说悄悄话,今天又看到你了。”她喃喃地说。

苏韵锦小心搀扶着妈妈走回房间,笑着道:“是糊涂了,连一个大活人是真是假都分不清。”

苏母摸了摸女儿的手,温热的,玄关处还放着件简单的行李,这才相信女儿是真的回来了,不由得惊喜交加。女儿上次回来还是刚得知她生病后不久,一同返回的还有程铮,她担心他们耽误了工作,没几天就把他们赶了回去,想不到今天女儿竟招呼也不打地出现在身边。

苏母打起精神要给女儿做她最喜欢的家常菜,被她按回床上躺着。苏韵锦收拾好东西之后去附近的小菜场买了菜。等到周叔叔和妹妹回家,做好的饭菜已经热腾腾地摆了一桌。

他们见到苏韵锦自然也是既意外又高兴,苏母喝了一口女儿盛好的汤,感叹道:“以前你爸爸还在的时候,我们也是把你当宝贝一样,哪里舍得让你进厨房一步,还担心你以后什么都不会,想不到女儿大了,做家务事竟然一点也不含糊。”

“因为姐姐要给程铮哥哥做饭,我以后长大了和喜欢的人在一起自然也会下厨的。”叔叔家的妹妹对程铮印象很好,小女生也幻想着自己以后能有这样一个男朋友。

听女儿这么一说,老周才想起来问:“怎么你一个人回来了?程铮呢?”

苏韵锦给妈妈和妹妹夹菜,轻描淡写地说道:“哦,他和几个朋友出去玩了。”

“朋友?”苏母微微有些惊讶,“你没一起去?”女儿和程铮在一起之后感情一向很好,这个她是知道的,程铮虽爱玩,但这样的假期两人总是焦不离孟,鲜少听说其中一个独自去寻开心。

“我又不认识他的朋友,一起去有什么意思。”苏韵锦说。

苏母一听,停下了筷子,“他和什么朋友出去你都不知道?韵锦,这样可不行。”

苏韵锦嗔道:“妈,你该不会是不喜欢我回来陪你吧。”

“这孩子,看你说的!”

一家人和和气气地吃过了晚饭,苏韵锦正在给自己铺床,妈妈走了进来,刚坐了一会儿,叔叔过来把缠着苏韵锦问东问西的妹妹叫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她们母女。

“苏韵锦,妈妈问你个事,你不许撒谎。你这次忽然回来,该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妈,我说了没事,我就是想你了。”

“妈也想你,所以才盼着你好。你是我生的,我知道你的脾气,什么不愉快的事都闷在心里不肯说出来。你要是早打算回来,不会连一个电话都不打,程铮到底去了哪里?你们该不会吵架了吧?”

“没有。”苏韵锦坐到妈妈身边,她不想让病中的妈妈替她操心。难道是自己演技太过拙劣,要不为什么妈妈一眼就看出了她的不对劲,还是她过去和程铮真的那么好,好得仿佛容不得片刻分离。

苏母絮絮叨叨地和女儿说着体己的话,“小年轻吵吵闹闹是难免的,只要别伤了感情就好。程铮性子急,你心细,平时多体谅他,我看他是真心对你好的。”

“我还不够让着他?”苏韵锦自言自语道。

“真闹别扭了?”毕竟是过来人,苏母一看女儿的反应就明白自己的担心并非多余,正色道,“不是妈说你,越是这种时候你越不能一走了之,怎么能像小孩子一样由着自己的脾气?你们现在还没结婚,要是他身边……”

“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和我没关系。”

“胡说!韵锦,你可别糊涂,程铮这样的你要是不好好抓牢了,以后有你后悔的!”

“我现在就已经后悔了,我后悔当初以为我和他是可以在一起的。”在妈妈的一再追问面前,苏韵锦一直以来用以保护自己的那层坚硬的壳开始出现裂痕。她眼眶一热,有些哽咽,“我想了很久,我和他可能还是分开的好。”

苏母一惊,女儿给出的答案超出了她估计的严重程度,“他对你不好?”

苏韵锦勉强笑笑,“那倒不是,他一向很好,好得……让我喘不过气来。”

“分手是他提出来的?”女儿的沉默让苏母心中一定,她抓着苏韵锦的手着急地劝道:“那你也不许再提了。妈是为你着想,有什么比一个对你好的男人更重要?要是没有他们家,你周叔叔哪能谋到现在的差事?我听他说了,他一时糊涂,捅了那么大的娄子,程铮家也帮忙掩盖过去了。你给你叔叔填补亏空的钱也是程铮给的吧,还有,听你周叔叔说,我住院的时候,也多亏了未来亲家打点,上次你们回来,医院里的费用也是程铮结清的……”

“妈,你别说了。”苏韵锦把脸埋进掌心,妈妈说的这些恰恰是她矛盾和痛苦的根源,她没想到两人的关系走到最后,最牵扯不清的不是感情,而是赤裸裸的利益,也许这正是程铮肆无忌惮的原因。

苏母却唯恐女儿不明白当中的利害关系,“你住几天就回去,跟他服个软,小两口哪有隔夜仇?”

她向程铮服软?苏韵锦心中冷笑,继而想起,妈妈竟然没问她和程铮吵架的原因,就一味地劝和,难道程铮就这么深入人心?

“你周叔叔说了,现在程铮家里不但没计较他做的糊涂事,反而把一些小工程包给了他,他再好好干几年,以后的日子也不会那么难了。他不是没有本事的人,只不过没有赶上好的时候,现在难得有机会,要是你和程铮闹翻了,他怎么好再在公司立足?他年纪大了,难道还要出去到处找活干?你妹妹还小,我又是个没有用的,只会拖累你们……“

“妈,我求你了……”

“咳咳。”门外传来叔叔的声音,“韵锦啊,你妈老坐着也不好,要不你陪她出去走走?”

房门是虚掩着的,妈妈闻言擦了擦湿润的眼角,站了起来,“是啊,你陪妈妈出去散散步吧,我去披件衣服。”

苏韵锦在客厅等了一会儿,妈妈和叔叔回了自己的房间,好一阵才出来。母女俩走到门口,叔叔从房间里探出个头,殷勤地对继女说道:“晚上天凉,你也多穿件衣服,当心着凉。”

散步的路上,每当妈妈说起程铮的事,刚起了个头,苏韵锦就岔开话,她反复询问妈妈的身体状况,妈妈说多亏了有周叔叔在身边细心照顾,家里、公司两头忙碌,体重减轻的速度都快和她这个化疗的病人差不多了。

苏韵锦注意到,妈妈现在说话的时候三句不离周叔叔,再怎么说,这次半路婚姻对于妈妈来说是幸运的,至少她遇到了一个真心善待她的男人。

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她和程铮磕磕碰碰的,能否有幸相伴到垂垂老矣的那天?到那时他牙齿松动了,再也说不出伤人的话,她也老糊涂了,今夜的事明朝俱忘,一切心结烟消云散,无力去彼此伤害。然后他们并肩坐在黄昏里,忘却了身边人的姓名,忘却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手却还紧紧挽住对方……幻想着这一幕,苏韵锦竟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返回的途中经过一个小药店,苏韵锦让妈妈在门口等自己一会儿,以买些预防感冒的药为由进去转了一圈。回去后叔叔依旧热心地嘘寒问暖,苏韵锦若有所思,问起了他公司里的一些事,他当即对程铮一家人的关照赞不绝口,话里话外无不透露出这些都是看在苏韵锦的面子上,语气和苏母如出一辙,让苏韵锦千万不要错过对她那么好的男孩子。苏韵锦自嘲地说,自己这个做女儿的有些事还不如程铮周到,也难怪有什么事叔叔都宁可先对程铮说,她反而什么都不知道。叔叔闻言打了个哈哈,将话题就此带过。睡前,妈妈不顾苏韵锦的抗议,又好好劝了她一回。

第二天早上,苏韵锦把自己关在洗手间里,屏住呼吸等待一个结果。这段时间她总是没来由的困倦,经期也推迟了一个星期,先前以为是自己情绪上的问题影响到生理反应,拒绝去想另一种可能,然而当她终于看清早孕试纸上清晰的两条线,所有的疑问都有了答案,她却因此更加的不安,像濒死的人被告知中了头彩,说不清是喜悦还是恐惧。

正在这时,门外忽然有了异样的动静,几个人说话的声音交集在一起,然后周叔叔大声喊着她的名字,语调中透出喜悦,妈妈也轻轻地敲洗手间的门。

“韵锦,你好了没有?”

她心中一惊,迅速将试纸揉碎冲进厕所里,一开门,就看到了客厅沙发上坐着的程铮。

苏韵锦很想扮出一个意外的表情来配合妈妈和叔叔的“惊喜”,以往她也许会尝试着那么去做,好让大家都没有那么尴尬,但是试纸上的两条红线带给她的强烈冲击余波犹在,让她完全没办法定下心去想眼前的事。只能呆呆地任妈妈将她拉到程铮面前。

“这孩子就是别扭,一晚上都在念着你,见了面一句话都不肯说。”

“是吗?”程铮顺着苏母的话,扭头去看身畔的苏韵锦,表情莫测,“你真的在念着我?”

苏母和老周相视而笑,双双去到厨房准备早餐,仿佛为他们的小儿女情态而避嫌。

“这么快就‘散心’回来了?”苏韵锦等他们离开后才说道。

程铮说:“你别用那种口气和我说话,我好歹还知道离开家之前应该打声招呼。你脸色为什么那么难看,见到我有那么恶心?”

“程铮哥哥,你这次在家里玩几天?”妹妹见到程铮很是开心,忍不住凑上前说话。

程铮笑了笑,“下次回来再带你去玩,我和你姐有事要赶回去。”

“好不容易回来,不多留几天?”“专心”在厨房忙碌的周叔叔和苏母耳尖得很,手没擦干就走了出来。

“本来应该让韵锦多陪你们几天的,可是她不在家的时候,我连袜子放哪都找不到,一点头绪都没了。而且明天我们说好要去参加一个同学聚会。”

“明天,那不是今天就要赶回去?”苏母难得见到女儿,不免有些舍不得。

苏韵锦没有作声,程铮摸不准她的态度,怕她拒绝,握着她的手加重了力度。

“你不会忘了吧,韵锦?”

苏韵锦看了妈妈和周叔叔一眼。叔叔暗暗扯了扯妈妈的衣角,妈妈过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双手在围裙上搓着,笑道:“这孩子就是忘性大。还是你们的事要紧,以后有的是时间回来。”

他们的神态竟比苏韵锦还焦虑,她被程铮握着的手开始有些疼了。

“对啊,我差点忘了。”她轻声道。

她说完微微一笑,看着除了她以外的人都松了口气。

苏母对程铮笑着说:“下次你们回家再多住几天。”

周叔叔拿出了自己舍不得喝的好茶叶,拉着程铮说个不停,苏母则陪着女儿在房间里收拾其实没什么可收拾的行李。

“你看,他对你还是很吃紧的,年轻人就是这样,一天都离不得。”苏母抿着嘴笑,对有些心不在焉的苏韵锦说道。

苏韵锦拉上行李袋的拉链,仿佛信口说道:“是啊,他来得真快,我还以为是你们把他叫来的。”

“说什么呢?”苏母一愣,“我只希望你过得好。”

苏韵锦看着妈妈,“我也是。妈,你和周叔叔在一块很幸福吧?”

苏母脸一热,“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说什么幸不幸福。但他的确是个好人。韵锦,你别怪妈妈,妈妈的病自己心里清楚,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你找到好的归宿,我去地下见到你爸也不会那么惭愧了。”

苏韵锦声音有些艰涩地说道:“你放心。”

程铮是连夜开车过来的,吃过早餐后休息了几个小时,下午就和苏韵锦一块返程。妈妈和周叔叔挥手的身影渐渐看不清了—也有可能是因为泪水模糊了苏韵锦的视线。她不是轻易掉眼泪的人,这场无声的哭泣突如其来,她也说不清为什么,只有眼泪流出来的时候,她才觉得自己找回了呼吸。

程铮专心致志地开车,他的脚走路基本上没多大问题了,但是踩油门的时候总觉得不太利索。家里人都让他先别自己开车,但昨晚接到她继父电话的时候他根本没有思考的余地。

“我以前最喜欢看你掉眼泪的样子,拼命逗你,欺负你。你心里想什么我不知道,你哭了,我至少清楚那眼泪是为了我流的。可是,你的眼泪真的是为我流的吗?”程铮看着前方空旷的马路,因为开了一线车窗,风强灌进来,使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异样的空洞,“刚才我很害怕,怕你不肯跟我走。我本来想离开你几天,让你难受一下的,结果我更难受。我舍不得你,苏韵锦,我想听你说一句,你也舍不得我。”

苏韵锦启唇,却发不出声音。一句话再轻易不过,可就在昨夜之前,她是真的动了舍弃这段感情的念头,可最后为什么她又乖乖就范?为了妈妈和周叔叔?为了早孕试纸上的两条红线?为了刹那间白头到老的奢望?她分辨不出来。而且她忽然发现,这个时候孩子的到来将她置于一个再难堪不过的境地。程铮不是没有责任心的人,他知道后会娶她的,可是当两人的心越走越远之时,用一个孩子强行将他们拉进婚姻里是个明智的选择吗?他会怎么看她?怎么看这个出现得如此及时的孩子?想想她都觉得这桥段太过拙劣。

程铮静静地开了很长一段路,却不再纠结于她的答案,好像忘了自己刚才说过的话。

“明晚是有个老同学聚会,周子翼联系了好几个在G市的高中同学,大家平时天南地北的凑到一起不容易,你一起来吧,听说莫郁华也去。”

周子翼订的包厢里,昏暗迷离的灯光、震撼的音响效果夹杂着酒杯碰撞声、笑声,将气氛推向高潮。原本以为只是个小规模的异乡同学聚会,没想到竟召集了十几个高中同学,当然其中也有几个是当时同级不同班的同学。

高中毕业转眼已经六七年,当年的惨绿少年和豆蔻少女都已长大,有些人竟是毕业后便再没有见过面,重逢时早已不复当年模样,彼此都有不同感叹。

周静如今已嫁作商人妇,一身珠光宝气,哪里还看得出从前乡下姑娘的影子;孟雪在深航做了空姐,娇俏依旧,更添了几分干练气息;宋鸣变化最大,过去戴着厚厚眼镜的小个子男生已变成了一个肩膀宽厚的男子,虽然谈不上多帅,但气质沉稳,风度颇佳。

倒是周子翼还是不改那副混子模样,好在容颜俊美,颇有几分风流倜傥的味道。他大学毕业后子承父业做上了房地产生意,可谓少年得志,又有了一个家世品貌相当的未婚妻,只等对方国外游学回来便可结婚。莫郁华早已褪去了少女时期的微胖,面孔平凡依旧,但自有一番书卷气息。

当晚最受人瞩目的自然是程铮一对,据说当时同年级的小情侣有好几对,但是现依然在还在一起的,除了他们之外可谓绝无仅有。大家都嚷着要罚他们几杯,谁叫他们惹人嫉妒。

程铮的兴致异常高昂,不管谁敬的酒都来者不拒,一干而尽,包括苏韵锦那一份也包揽了下来,几轮下来,饶是他酒量再好也有了些醉意。

苏韵锦与莫郁华有一段时间没见了,两人在角落里私下交谈,所以也没太在意程铮的举动。倒是孟雪看不下去,将周子翼为首的灌酒军团统统挡了回去。

周子翼笑道:“真是怪事了,正牌的女朋友还没发话,你心疼什么?”

孟雪将酒杯往桌上一搁,“就凭我跟程铮是光屁股玩到大的朋友,怎么样!有本事跟我喝!”

周子翼是聪明人,哪里愿意跟她硬碰硬,便一笑置之。

苏韵锦这边还是纹丝不动,莫郁华看了一眼那边的情势,对苏韵锦说:“怎么啦?我看你和程铮都有些不对劲。”

苏韵锦苦笑,“何止不对劲,我觉得我们好像走进了死胡同。”

莫郁华只说:“那你就停下来想一想再走。在一起不容易,没必要为了一时的意气做傻事。程铮对你的感情怎么样连傻子都看得出来。”

苏韵锦黯然道:“我知道他对我好,可是两个想对彼此好的人在一起为什么会这么累?郁华,你信缘分吗?”

莫郁华道:“我信,但我更信缘分亦要把握。喏,你看那边。”她用眼神向苏韵锦示意。

苏韵锦看过去,程铮喝多了,神志不清地将头靠在孟雪的肩上,孟雪有些尴尬地推了他一把,他晃了一下,又靠了回来,第二次,她没有再推开他,看他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怜惜。看见这一幕的宋鸣自己喝了一大杯闷酒。

“两个美女躲在角落里偷偷聊什么?”周子翼端着杯酒走过来,“郁华,你比我上次见你更有味道了。”

“哪里?是你鼻子更灵了。”莫郁华笑道。

“我说我请客,程铮那家伙也不用喝得那么卖力吧。”周子翼对苏韵锦说道,“我老是搞不懂你们两个,人生苦短,干吗老和自己过不去?”

苏韵锦站了起来,“你们坐,我去看看他。”她走到程铮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脸,“你还好吗?”

孟雪话里带着挑衅,“你现在才想起要来看看你男朋友喝死没有?”

苏韵锦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蹲在程铮面前,“程铮,醒醒,我们先回去吧。”程铮没有反应,她手下用了把劲,强行搀起他,趔趄了一下,不远处的宋鸣忙伸手扶住程铮的另一边身体。

“谢谢。”苏韵锦对宋鸣说道,“麻烦跟我一起把他扶出去。”她又转向孟雪,“谢谢你的肩膀。”

孟雪自嘲地笑笑,也站了起来。苏韵锦跟在座其他人打过招呼之后,孟雪不放心地尾随着她和宋鸣走到外面。看程铮这个样子,车是肯定没法开了,苏韵锦走到路边,正要招手拦车,程铮却慢慢地恢复了一些意识,揉着头问自己怎么在这里。

“你喝多了,我先跟你回去。”苏韵锦轻声说。程铮迷茫地看了一下她、宋鸣和孟雪,挣脱了她的手,“要回你先回,我没醉,还可以再继续。”他挣开的力气太大,整个人站不稳,顿时摇晃了一下,孟雪眼明手快地扶住他,他半倚着孟雪,方才站稳。

苏韵锦上前几步,拉过他的手,“程铮,别闹了,这些天你喝得还不够?有什么话我们回去再说。”她的声音有了些许哀求的意味。程铮再度甩开她的手,跌跌撞撞地揽住孟雪的肩膀,“说了不要你管,我没话和你说。要走你就自己走。”

孟雪在被程铮搂住的那一瞬间有些许失神,苏韵锦也看到宋鸣目光同时一黯。

“程铮,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孟雪有些吃力地说道。

“你不喜欢?”程铮弯腰把头埋在她的肩膀上,场面一时有些难以收拾,在场的人都感到了沉默中的尴尬。

苏韵锦静静地看了程铮一会儿,随后平静地对宋鸣和孟雪说:“既然这样,我先回去。麻烦你们多照顾他,别让他喝那么多,别让他开车。”她从包里翻出记事本,匆匆写了几个字,“这是我们家的地址,拜托等下散了之后给他打辆车,上车后给我个电话,谢谢。”

直到苏韵锦坐上的计程车消失在街角,程铮才慢慢地站直,眼里醉意退却,只余失望,他像忽然意识到自己与孟雪的贴近,连忙将她推离,简单说了声“对不起”,转头就走回刚才聚会的地点。

“程铮!”孟雪在他身后叫住了他,他疑惑地回头,不料正迎上她扬过来的一巴掌,程铮反应及时地在她的手落下之前一把拦住,愕然道:“你是不是喝多了?”

孟雪的眼睛里亮晶晶的,像是……泪光。和孟雪一起长大,她在他心中一直是个快乐又直爽的女孩,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哭泣。

“我这一巴掌是想告诉你,我是个人,不是道具,即使我喜欢过你。你可以不爱我,但是不能这么利用我,你明明知道我对你的感情,却把这个当作是你们两人感情游戏的筹码,你这样太卑鄙!”

程铮颓然松开她的手,觉得无比混乱,双手用力地揉着自己的头发,“我做什么都不对。好吧,对不起,如果这巴掌打下来能让你比较好受,那你就动手!”

孟雪眼含泪光冷冷地笑,“现在我又不想动手了,因为我发现其实你很可怜。这些年我都在嫉妒苏韵锦,不知道你为什么选择了她而不是我,这是你选的路,可你幸福吗?你不就是想用我来激她嘛?!可惜呀,人家根本不在乎。从头到尾,你苦苦爱着的居然是一个连你自己也不清楚她爱不爱你的人,你以为你得到了她,其实根本就没有!”

她说完就飞快地往回走,宋鸣看了程铮一眼,拔腿追了上去。

程铮用手捂着耳朵蹲了下来,好像这样就可以听不到孟雪的话,娱乐城的大门口人来人往,在别人眼里他就像一个喝多了的醉汉。他蹲在那里许久,时而清醒时而混沌地想起这几年,他好像是真的大醉了一场,醉在一个他为之心动的眼神之下,所有的人都说他们不合适,他怪他们不懂;所有的人都赌他得不到,他觉得自己得偿所愿了。结果一直是他自以为是的沉迷,他有些害怕醒过来的那一刻。

回到家已经很晚,灯还亮着,苏韵锦还在,这多少让程铮有些安心。她没有换下外出的衣服,平静地坐在电脑前,显示器的白光映照在她的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疏离。

“回来了。”她从一盘棋中抽身,站起来去接他手中的外套,如同以往无数次的等候。

“你还没睡……有话要跟我说?”程铮把手插进裤袋里。

苏韵锦扬起脸打量他,半晌,才说道:“程铮,你真的很幼稚。”

程铮坐在沙发上,把脸埋在膝上,“我是很幼稚,我天真地以为那么做可以刺激到你,以为你会为我吃醋,为我生气。除了这样我没有别的办法,要不你教教我?”

苏韵锦脸上看不出情绪。

程铮一反常态地放慢了语速,“韵锦,你实话跟我说,如果不是因为你继父还要在我妈的公司里讨口饭吃,如果不是他一个电话把我叫了过去,你是不是打定了主意要离开我?”

“他是这么对你说的?”

程铮笑得无比讥讽,“他和你不同,他是个实在的人,当然不愿意我和你就这么完了。他还特意向我邀功,说是他让你妈妈把你劝了回来……这就是你逆来顺受留在我身边的原因?韵锦,我就这么不堪?我像傻子一样把心掏出来给你,结果还不如随便施舍点小恩小惠换取你继父安享晚年?我真的搞不懂你的心思……我要的是一个爱我的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服务周到,还可以陪我上床的钟点工!”

苏韵锦听到他的话,有些痛苦地闭上双眼,过了一会儿才缓慢地睁开。如果叔叔知道他为了不让她和程铮分离暗中所做的安排,成了压垮他们脆弱感情的最后一根稻草,会不会捶胸顿足,悔不当初?可这不怪他,他只不过撕毁了那份他们掩耳盗铃的不舍,让结局来得更快。

“你说句话呀,苏韵锦!”程铮像被逼到绝路上一样暴跳如雷,伸手就将茶几上的杂物通通扫了一地,“你他妈说话呀,我最恨你像个哑巴一样。”

苏韵锦像座冰雕,没有语言,看不出情绪。

“这么多年了,你终究还是不爱我。”这是他一直不敢想也不敢面对的一件事,如今亲口说了出来,竟有了种心如死灰的释然。

“之前为你家里做的事是我心甘情愿的,从此一笔勾销,你不用放在心上,你继父的工作也不会因为我们的事受到影响。苏韵锦,你不用为这个进退为难,因为是我不要你了。我们分手吧,你可以走了。”

我们分手吧……因为是我不要你了……

苏韵锦从梦中惊醒过来,偌大的房间里只剩她一个人,没有程铮,没有幸福的孕妇,没有昨晚在酒吧里小麻雀一样的陆路,窗外暴雨倾盆。梦里那个声音似乎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旋。她翻身起来,看了看床头的闹钟,已经是清晨五点,于是也就没有了睡意,给自己倒了一大杯水,徐徐坐在梳妆台前。

二十九岁的女人该是什么样子?就像一朵蔷薇,开到极盛的那一刻,每一片花瓣都舒展到极致,但下一刻就是凋落。苏韵锦用手轻抚自己的面庞,她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认真地看过自己了,一个没有任何遮掩和防备的苏韵锦。

拉开抽屉,她找出那只剩一个的海蓝宝耳环,握在手里,冰凉的,带点刺痛。他给她戴上耳环的时候说过的话犹在耳边,可是她终究弄丢了另一只。

她和程铮,彼此弄丢了对方。

程铮,程铮……曾经身体发肤般亲密的一个人,原来也会在人海里断了音信。她已经不怎么记得那晚分离时的细节,人的记忆也会保护自己,只知道走出了他的公寓,她试过不眠不休地把手机攥在手心,潜意识里有种荒谬且毫无根据的坚持,他会来找她的,一定会,就好像从前无数次争吵,他总会把她找回来,到时她会放下所有的尊严,亲口告诉他那一句来不及说出口的话。

可是他没有。

当她松开手把程铮送的手机沉入江底的那一刻起,她终于清醒,她和程铮真的分开了,他对她死了心,不会再有任何的联系。明明两人继续在一起是痛苦,可当他亲口将这段关系画上句点,有如将她血肉之躯的一部分生生斩开,那种感觉何止撕心裂肺可以形容。

接下来噩梦般的一段时光更是不堪回首,苏韵锦还没从分手的巨变中回过神来,根本无暇理会自己身体状况的变化,她甚至还来不及去想那个孩子该不该留下来,更沉重的打击接踵而至。孩子没了,在失去它的同时,她的身体也受到了重创。当她绝望地躺在病床上,连最不堪的念头也有过。半夜醒过来,喉咙火燎一般的干痛,她按亮呼叫灯,值夜的护士开了小差,她只得自己挣扎着去拿床头的一杯水,第一次够不着,第二次咬牙把身子探出一些,第三次的时候刀口迸裂,她终于够着了那杯水,如甘霖般从喉咙灌进去,就连伤口的疼痛也暂时感觉不到了。

那时候,莫郁华去了上海,做了她这一辈子最大的一件傻事;沈居安追随章粤去了法国。苏韵锦没有想到后果那么严重,起初连妈妈也没敢告诉,况且以苏母的身体状况也不可能千里迢迢地来看望女儿。她一个人举目无亲地在医院里,同事那边却带来了公司即将人事大调整的消息。她预感到自己将要失去什么,索性什么都不害怕了。

这时徐致衡独自来看她,她受宠若惊,虽然他是当初慧眼将她招聘进公司的人,平时对她也颇为赏识,但作为公司高层领导,亲自来看一个普通的小职员,的确是件意料之外的事。他除了给她打点好医院的事情,下班后也会偶尔来看看她。

苏韵锦不是傻瓜,这世界谁会无条件地给予另一个人支持?从徐致衡的眼神里她渐渐看懂了一些东西,他也有意无意地在她面前谈起自己婚姻的失败。徐致衡在台湾结过婚,有一个女儿,后来被总部调到大陆任职,妻子不愿意跟过来,两人便渐成分居状态,感情逐渐冷淡。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苏韵锦异样地缄默。人到了绝境,一无所有的时候,自尊显得苍白而脆弱,徐致衡在深渊边缘拉了她一把,就等于是她溺毙前可以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没有什么可以还他,那时她想过,反正自己都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可坚持的?失去了爱,她还可以有个依靠。抛却已婚身份不提,徐致衡成熟、有风度,知情知底,有着成熟男人的宽容和豁达,不失为一个极好的伴侣。

然而当徐致衡在病床边轻轻地摩挲她的手背时,她还是本能地将手抽了回去。他的手和他的神情一样温柔,可触到她的那一刻,她只觉得脏,如果她此时放任自流,那他们之间无异于是一场交易,这和街头浓妆艳抹拉客的风尘女子有何区别?徐致衡的脸色刹那间微变,苏韵锦心知自己将来或许会后悔,然而她心中有一堵高墙,墙基或许是自以为是的感情洁癖,或许是她可笑可怜的自尊,总之那点妥协的欲望呼之欲出却难以逾越。

她应该庆幸徐致衡尚且算是半个君子,他没有强迫她,至少没有在行动上如此。或许,他更相信自己的魅力迟早可将她打动,便也不急于一时。在上海照顾周子翼的莫郁华得知苏韵锦住院的事之后,虽然没法及时赶回来,但她后来托了医院里的熟人代为关照苏韵锦。出院后,苏韵锦在莫郁华的宿舍里借住了一段时间,等她回到公司报到,本已做好最坏打算,没料到公司这次人事大洗牌裁掉了一部分员工,她却侥幸逃过一劫,只是被分流到偏远城市的分公司,她不敢说没有徐致衡的功劳。

苏韵锦当面向徐致衡表达了谢意,但也明确表示自己给不了他想要的东西。徐致衡却笑她多心,公司此次裁员涉及内部斗争,她一个无权无势又远离权力中心的小职员,可以幸免于难也不足为奇。如果一定要说他为她做了什么,那就是给了她一个稍长的病假期限。她名义上是作为市场专员被派往底下的分公司,但那绝对是个不太好处理的岗位,但凡有点关系手腕的老员工都不愿意接受这样的苦差事。徐致衡甚至半开玩笑地给了苏韵锦一个暗示,假如她改变主意,或许未必要吃这样的苦。

苏韵锦却诚惶诚恐地谢绝了徐致衡的“好意”,她不能肆无忌惮地享受他的帮助,并且此时下派对于她而言未尝不是件好事。她以前常羡慕电视剧里的主人公,感情受了伤,潇洒决然地一走了之,浪迹天涯,多年后重回故地已是别有一番天地。只可惜在现实中浪迹天涯是需要本钱的,大多数人平凡如她,受了伤,泥里水里滚一把,爬起来,抹把脸,拖着两条腿还得往前走。这次说是阴差阳错也好,机缘巧合也罢,别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苦差事,落到她头上却变成了一个求之不得的机遇,离开这里,重新来过,哪怕市场环境恶劣,要去的地方再一穷二白,最起码她还有一份工作。既然没死,她就必须好好生活,要吃饭,要养家,她没有在悲伤中沉沦的资格。

到分公司报到之后吃过的各种苦头自不必说。苏韵锦不怕吃苦,只怕回头。那几年,公司里渐渐也有人知道了市场部的苏韵锦,看似是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子,平时话很少,与己无关的事情从不肯多说半句,可是事情交到她手上,不管是谁都可以全然地放下心,因为她总会完成得妥妥帖帖。同样一份差事,你给她半个月,她能做得精精细细;但你给她半天,她拼了命也能按时完成,粗粗一看倒也让人挑不出什么毛病。

酒桌上,总有内心叵测的客户喜欢故意捉弄像她这样楚楚可怜的年轻女子,一杯烈酒摆在她面前,只等她撒娇投降。可她偏不,也从不张狂,只是站起来静静地将酒喝到一滴不剩,再醉也咬牙撑到回家,吐到天翻地覆。

苏韵锦平静纤弱的外表下藏着一股倔强的狠劲,凭着做事的专注和这股狠劲,她偏偏在最不受总部重视的分公司站稳了脚跟,做出了几分成绩,连徐致衡也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下派的第三年,她在分公司经理助理的职位上被调回了总部,安排在市场部下属的企划科,不久之后升任企划科副科长。这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职务,但工作六年之后,作为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女人能走到这一步,已没有人会置疑她的努力和成绩了。

等到苏韵锦回到总部之后,徐致衡已脱掉了副职的身份正式担任内地总公司的一把手。从职业前景来看,历练之后回到总部是个不错的选择,而且三年过去,时过境迁,再深的情伤也成过去,这也是苏韵锦服从调遣的原因之一。但她和徐致衡的接触难免也多了起来。徐致衡曾经笑言他没有看错苏韵锦,明里暗里在公事方面也给过苏韵锦不少指点,让她少走了很多弯路,苏韵锦事业上的顺利不能说完全没有他的功劳。如果没有他的支持,她的企划案做得再好也未必能顺利付诸实施;人事考核和升迁的关键时刻,面临同等条件的竞争者,若没有他在背后推波助澜,她能否脱颖而出也是未知的事。这些苏韵锦都很清楚,假如她不能痛快辞职了事,那么唯一能做的就是咬牙做得更好,向所有人证明她配得到现在的一切。

这时的徐致衡已正式和妻子签署了分居协议,离婚只是时间问题。他告诉苏韵锦若她在意的是他的已婚身份,他可以给她一个交代。苏韵锦已单身了将近四年,徐致衡对她的心思一直没有改变过,说没有动心是假的,嫁给他这样条件的男人在很多人眼里是求之不得的幸事。然而,苏韵锦控制不了地将徐致衡与那个她尘封在心里的人对比。

如果是程铮,他会因为时间与空间的距离慢慢忘却曾经深爱过的伴侣吗?他会不会像徐致衡一样宁可伤了前妻的心,也要不顾一切开始新的生活?他是否也会把前程和利益当作动人的诱饵耐心等待猎物自投罗网?苏韵锦明明知道这样的对比是愚蠢的,对徐致衡也不公平,在他等待她点头的那一刻,她已经相信面前的人是个不错的选择,心里却有个声音在提醒着,他不是程铮。程铮的爱虽然像疾风骤雨一样让人难以喘息,但却坦荡而纯粹,他嘴里常说出伤人的话,事实上,除了同等的感情回应,他从未要求过任何回报。

苏韵锦本来就不是一个容易被激情冲昏头脑的人,对待感情更是慎之又慎。她总是有太多顾虑和防备,不敢轻易交付真心。在与程铮相恋之初是如此,面对徐致衡也是这样。有几次在她徐致衡的承诺面前都动摇了,最后却总差那么一丁点,而偏偏这毫厘之差却无法逾越,这正是徐致衡和程铮的区别所在。这一回,她已经强令自己抛却过去的人和事给她的干扰,并尝试认真考虑和徐致衡的未来,只可惜就在她摇摆不定的关头,忽然冒出来的徐太太一杯酒将她泼醒,而程铮也再度出现在她的世界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午夜的雨声入耳分外惊心,苏韵锦将那半只耳环重新收好。现在回想往事,恍如隔世一般。

与程铮分别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一个城市能有多大,足以把两个人淹没?老天可以让两个有情人在天涯海角重逢,却在四年的漫长光阴里未曾安排他们相遇,直到昨天的那个婚礼。想必是惩罚他们爱得不够深。

怎样才算爱得深?分手后的一整年里,明知两人已无可能,他的影子依然无所不在,她总是在每个街口,每次转身时都恍惚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每个夜晚,无论美梦还是噩梦里都有他存在。只是渐渐地,也就淡了,时间真是一个可怕的东西,它能抚平一切,将心里好的或是坏的痕迹一刀刀刮去,只留下个面目模糊的疤痕,后来的她越来越少想起关于他的一切,最后连梦也梦不到了。

也许程铮说得对,她是个寡情的人,这样应该比较值得庆幸,因为痛楚也会少得多。可有一次莫郁华却有意无意地对她说:“从医学上来说,痛觉的丧失其实是一种病态,而且相当危险,因为一个人如果不知道什么是痛,那么她就不知道自己伤得有多深。”

醒来之后,苏韵锦再没有睡意。她在浴室里冲洗了很久,仿佛想要将昨天的混乱随水流冲走,过去的回不来,明天却躲不过。她到公司一向很早,同事们并不惊讶,陆路今天又迟到了,苏韵锦再偏袒她也不得不将她叫过去板起脸来警告了一通。

陆路脸上明显有没睡好的疲倦,眼袋看上去比苏韵锦这个大清早就醒了的人还要深。苏韵锦让她为迟到做出解释,她居然说自己睡过头了,简直荒谬,可是接下来怎么问,她都一口咬定怪自己贪睡,哭丧着脸说以后不会这样了。

苏韵锦有时也搞不懂陆路,明明再简单明朗不过的一个小女孩,却时常有些难以解释的诡异行径。但她不爱窥人隐私,只告诫陆路下次不许再迟到,便没再追问。

中午吃饭的时候,苏韵锦遇见徐致衡,他欲言又止。看得出他一直试图寻找机会单独和她谈谈,但她却巧妙回避。没过多久,苏韵锦收到徐致衡发来的短信,让她下班后约个地方一块吃饭,她道歉,称自己已约了朋友。

下班后,苏韵锦大老远地跑去找莫郁华吃饭,正好莫郁华今天轮休,就在家里随便做了几个菜,两人正边吃边聊,又有客来访,竟然是周子翼。

周子翼想必也没料到苏韵锦会在这儿,脸上有些不自在,不过他掩饰得极好。自来熟地不等主人招呼就坐到了餐桌旁,笑着说:“来蹭饭的人看来不止我一个。”

莫郁华没说什么,苏韵锦却没给周子翼太好的脸色。作为朋友,她无权干涉郁华的私生活,却不齿于周子翼的行径。

早在四年前,苏韵锦就知道周子翼和莫郁华之间保持着联系。那次同学聚会之后的第二天,他回上海处理公司的事,深夜里喝高了,开着车在公路上蛇行,结果撞到隔离墩上,不但心爱的保时捷撞成了一坨废铜烂铁,自己也基本上成了个破败的玩偶。送到医院特护病房后,他那有钱的老爸老妈给他找了最好的医生和特护,给他用最贵的药和治疗,但却只来看了他两次。他的未婚妻陈洁洁倒是常从国外给他打越洋电话,但是这并不能让他的状况改变分毫。

旧时的同学也都去医院看了他,唯独莫郁华没有去。她在他住院的第三天,丢下手边实习的工作,跟导师交代了一声,也不管是否能得到同意,就只身飞往上海,在周子翼病床前衣不解带地伺候。周子翼当时觉得不好意思,可不能否认,在那种情况下,他需要她。

当时莫郁华为不能陪在同样住院的苏韵锦身边而心存歉疚,打电话向苏韵锦道歉,但苏韵锦只是替莫郁华不值。周子翼是什么人,连她都忘不了高三那年,他拒绝莫郁华的表情是多么让人难堪,就算旧事不提,当他事业爱情双丰收,风光得意的时候永远不会想到莫郁华,今朝有难,凭什么坦然接受一个他永远不会选择的女人的好意?

莫郁华伺候了周子翼两个月,直到他可以下地行走。她的专业知识和任劳任怨对于那时的他而言不啻是天降救星,他如此依赖她,半夜醒来病床边不见了她,都要心急如焚;不是她端来的饭菜,都没有吃的欲望。

可他的伤终究是会好的,他出院的那一天,来接他的父母、朋友、下属将病房挤得水泄不通,他都不知道莫郁华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当晚,他给莫郁华打电话,他说:“郁华,我感激你,永远都不会忘记,如果有一天你需要我,风里来火里去我都会为你做的。”

莫郁华何等聪明,但她知道周子翼更是个精明人,什么都有个价码。从上海回来后,苏韵锦也看到了周子翼送给她的那个手镯,这是他给她的“心意”,更像是感激她衣不解带地在病床前照料他的“谢礼”。莫郁华不喜欢戴首饰,但她收下了那个手镯,她说这样做,周子翼就不再认为他欠了她的,在他商人式的思维里,他们两清了。莫郁华也不需要他的歉疚,她愿意让他释然,更让自己释然。

周子翼病愈的半年后,老同学们都收到了他的结婚喜帖。美丽的未婚新娘终于游学归来,有情人终成眷属。只不过今年年初开始,他和陈洁洁又闹僵了,苦闷之下,冷静又理性,而从不会拒绝他的莫郁华再度成为他的避风港。

因为周子翼在,苏韵锦也没有久留。莫郁华送她下楼,分别前,苏韵锦对她说:“你们……唉,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听说他也离婚了?”

莫郁华答道:“他结婚跟我没关系,离婚又与我何干?”

话说出口当然轻松,苏韵锦很想说,真没有关系的话,你又何苦一再推迟出国的时间。如果不是为了这个无论结婚还是离婚都只是个过客的男人,又是为了谁?女人有时候真傻。

不知道是不是太过多心,从莫郁华家出来后不久,苏韵锦就感觉一辆黑色的卡宴一直尾随在她车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因为程铮的关系,她现在对同样的车异常敏感,偏偏那天失魂落魄的,也没留心他的车牌号码。她试着加快车速,却始终摆脱不了那辆车。好不容易将车开回了她所在的小区—她住得相对偏远—过了门卫值班岗,从后视镜里已经看不见那辆车的踪影,她的不安才逐渐消散,不由得怀疑是自己太疑神疑鬼了,他跟着她干什么,又不是吃饱了撑的。

从停车的位置走向电梯口的一段路虽然不远,灯光也明亮,可毕竟是个单身女人,入夜后,一个人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地下停车场回响,难免有些心跳加速,苏韵锦暗自加快了步伐。

就在快到电梯口的时候,一个黑影从一侧暗处闪了出来,一把拦住她,原本心慌意乱的她吓得惊叫一声。

“韵锦,你怎么了?”听到熟悉的声音,她这才回过神来,长吁了口气,“徐总,你在这儿干吗?你吓到我了。”

徐致衡站在停车场的电梯口前,说道:“我等了你很久,你手机是不是没电了?”苏韵锦不愿多说,顺着他的话点点头。

“我知道她去找你了。对不起,她跟我吵了一架,非要到你那里去闹,拦都拦不住,她有没有伤害你?”徐致衡满脸愧疚。

苏韵锦淡淡地说道:“她伤害不了我。相反,我觉得她才是受到伤害的那个人。”

徐致衡轮廓分明的面容上有受到困扰的痕迹,他说:“韵锦,别用这种神情对我。我对你怎么样你心里有数,我说过会给你一个交代,但是给我些时间。”说到这里,苏韵锦也不愿意再兜圈子,“我不需要什么交代,徐总,真的很感谢你的厚爱,但是我们的关系不可能再进一步,你完全没必要放弃你的婚姻,就算你离婚,也和我没有关系。说句不该说的话,你太太还是很爱你的。”

“可是你有没有问过我爱谁?”很难想象一向冷静而决断的徐致衡露出这样矛盾的神情,“韵锦,如果我只想玩玩而已,到哪里找不到女人?你有男朋友的时候,我不好介入,可现在你早就分手了,而我前妻也同意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我和她婚姻失败是我自己的问题,但是至少你要明白,我是想要认真地对待我们的关系。”

“我们只是同事关系,你是我的领导!”

“你也知道我是你的领导?”他仿佛恢复了商场上手腕强硬的本色。

“我只能说很遗憾,必要的时候我不介意递交辞呈。”

徐致衡定定地看她良久,然后抚额苦笑,“你明知道我不可能为难你。没错,这点风度我还有,不过我还是很失望,我以为你至少被我打动过。”苏韵锦沉默了片刻,开口说道:“我确实动心过。”

“那……”徐致衡有些惊讶于她的坦诚。

“徐总,我记得你和我说过,你和你太太曾经是非常相爱的。”

“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太年轻,以为相爱就够了,生活在一起之后才发现两人性格差异太大,她太过要强,我也不可能放弃我的事业,吵来吵去,感情早就淡了。”

生活总是如此相似。苏韵锦问:“你就确信我们性格合适?或许我比她更要强,更不能包容你。”

“这没问题,我可以包容你。”

“那你也同样可以包容她。”

苏韵锦忍不住去想,假如当初的她和程铮之间多一点包容,是否会是另一番结局?

徐致衡深吸口气,仿佛感觉到了她的坚决,“我们……真的没有可能?”他犹抱最后一线希望。

苏韵锦摇头,目光柔和却坚定。

“我今晚上喝多了,如果有失态之处,我道歉。”他是极有分寸之人,话已然说开了,也无谓再死缠烂打。

“不是的,徐总……致衡,我很感激你这些年的帮助,真的,如果没有你,我也许不会有今天。”苏韵锦衷心地说。

抛却两人之间的暧昧,她入职六年,这个男人对她既有知遇之恩,私底下说是朋友也不为过。相识以来,她从他那里得到的远比付出更多,他无须道歉,倒是她说多少感谢都不为过。

徐致衡叹了口气,向她张开手,“我明白了。明天回到公司,我们仍是同事。就当对过去几年的感情做一次告别吧……最起码我曾经是动过感情的。”

苏韵锦投进他的怀抱,紧紧拥住这个给过她无数帮助和温暖的男人,不是没有心酸,“如果我们在更年轻的时候遇见,我想我也会爱上你的。”

世间可以匹配的男女千千万万,从不存在绝无仅有的伴侣,换个时空,换个身份,也许一切都会不同,但是这些我们都无从选择。遇见了,爱过了,受伤了,心被占据了,就再也腾不出地方给别的人,也没有余力重来一遍,于是才有了所谓的“唯一”之说。

苏韵锦目送徐致衡的车开走之后才按了电梯,刚走了进去,电梯门快要合上的时候,有人抢了一步挤进来,苏韵锦正低头给莫郁华发短信,看清那人是谁之后,半晌出不得声,也动弹不得。

“真巧啊。”他竟然是一副惊讶的模样,仿佛老友久别重逢一般。

苏韵锦反应过来之后,好像吞了苍蝇一样恶心,脸上却不得不配合地挂上个意外的笑脸,“巧吗?你来找人?”

“不是,我住在这儿,上星期刚搬过来的。你呢,不会也住在这吧?”他笑得阳光灿烂,让她有几分错觉,好像又回到了过去两人嬉笑打闹的时光。

那是不可能的。骗鬼去吧,他会住在这里?苏韵锦是去年买的二手房,两居室,小区环境还可以,但是离市区有一段距离,里面住的大多数是像她这样经济条件尚可但绝非有钱人的工薪一族。像程铮这样骄娇二气俱全之人,过去和她蜗居在市中心的小公寓里已算屈就,章家是做房地产起家的,这几年生意更是如日中天,他会“沦落”到这样的地方?

“别开玩笑了。”苏韵锦的不相信写在脸上。

“这有什么可开玩笑的?确切地说,这是我女朋友的房子,她现在身体不太方便,又喜欢这里的安静,那我也只能搬过来陪她,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

想起他那个大着肚子的女朋友,苏韵锦心头某处抽痛了一下。她暗暗告诫自己,苏韵锦,你若在他面前露出半分难过,就等于一场战役还没开始就丢盔弃甲了。

“你真的住这里?”程铮自动把她的言行解读为默认,“真想不到我们居然会成为邻居,我说这是缘分你不会介意吧?”

他那似笑非笑的表情是她熟悉的,说话时不经意扬起的眉毛是她熟悉的,整个人都是他熟悉的。那遥远的是什么?是时间还是旧日的裂痕?

“有什么好介意的,这栋楼住了那么多人。说不定做邻居就是我们之间的缘分。”苏韵锦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刚才那个是徐致衡吧,我早就说过他对你有意思,想不到你们还真在一起了,抱着怪煽情的。”程铮笑着说道,“我刚才停车正好看见,不敢确定是你,也不好意思中途打断。”

苏韵锦暗自冷笑,她和徐致衡说话的地点在停车场电梯入口处,若程铮在视线范围内停好了车却又不下来,还真不知道被他看了多久,想起来就觉得怪怪的,好像隐秘之处被人在暗地里窥探一般。但只能怪自己太大意。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们也不是不认识。”苏韵锦看了他一眼。

“既然你们这么甜蜜,我再问‘你过得好吗’好像就多余了。”程铮两只手都插在裤袋里,貌似闲适地信口说道,“徐致衡这么晚回去,他太太不会有意见吧?”

她就知道他十句话之内不展示一下他特有的恶毒言辞就不太正常了,暗暗咬了咬牙,面上淡淡地回应道:“这个就不劳你费心了。你玩这么晚,不担心女朋友?她快生了吧?”

“还有好几个月才到预产期。她现在胃口好,常常想吃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非让我去给她买‘周记’的凤爪。”

苏韵锦瞥了眼他插在裤子口袋里的双手。

程铮自然知道她的意思,耸肩道:“去的时候打烊了,没办法。”

“都快做爸爸了,还不肯结婚?”

“快了。我妈说我在今年年底结婚最吉利,你是见过她的,她特别信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反正我和晓彤都无所谓,又不用等对方离婚,什么时候不行?你说是吧?”他说完又笑了,好像今晚心情特别好,“我好像说错话了,你别多心。其实你这样也不错,人对于幸福的理解是多种多样的。”

“也是,人往往经历过不幸福,才知道什么是幸福。就好比遇见过错的人,才知道谁是对的人。”苏韵锦不软不硬地说道,假装没有看到程铮有些莫测的表情。他这个人就这样,只能他讽刺别人,别人说他几句他就不干了。

不过他这次倒没有发火,还灵机一动地说道:“我觉得我们至少应该互留电话吧,大家……一场,现在又是邻居。我结婚的时候也好通知你。”

苏韵锦脸色更冷了,他说得看似合情合理,可她就是不吭声。程铮却掏出了手机,“上次孟雪结婚我在同学联系表里看到了你的电话,是不是这个?”

他拨了过去,苏韵锦想要掐死自己包包里震动的手机。

“通了,看来这次没错。你也不妨记住我的号码,说不定有事需要我也不一定。”

苏韵锦不置可否,他果然有备而来。

“你看,我们光顾着说话,居然都没按楼层。你住几楼?”程铮笑着问。

苏韵锦早就想要结束这场可笑的“偶遇”。两人各怀心事说着虚伪的话,连若无其事都装得那么牵强,再继续说下去她都不知道如何维持这可笑的表象。但她实在是不愿意程铮知道自己住在几楼,这该死的电梯这么长时间居然也没有被第三个人召唤,停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先按吧。”她心存侥幸,若他住在低楼层,她大可等他出去之后再说。

程铮爽快地按了十八楼,这是他们这栋楼的顶层。苏韵锦在心里把她知道的脏话都骂了一遍,随手按了个五楼,很快就到了,她微微欠身,绕过他走出电梯,“我到了,再见。”

其实她住六楼,不过爬一层楼梯也值得。没想到程铮露出个更为惊讶的表情,“你也住五楼?”

苏韵锦忍着怒火道:“你不是住十八楼?”

“谁说我住十八楼,我看你不说话,就按顶楼试试,总不能老待在电梯里。”

“哎呀,我看错楼层了,我还没到,既然你先到了……晚安。”苏韵锦闪回电梯里。程铮在电梯里没有挪脚,他好像觉得很有趣,“我说‘也’字是因为搬过来之前我在原来的大厦‘也’住五楼。”

苏韵锦板着脸不再说话,高中时候他们猫逗老鼠一样的糟糕感觉又冒了出来。她没有再陪他玩下去,到了六楼直接走了出去。

“原来你住六楼呀?”程铮脸上的笑意更盛了,“其实我住九楼,有空上去坐坐。”

电梯门缓缓将两人隔开之际,苏韵锦忽然感到强烈的疲惫感袭来,如果日后也要这样相对,那太可怕了,不如趁早说穿了反而好过。

“程铮!”她忽然喊了一声。

只余一条缝的电梯门又缓缓开启,程铮面色古怪,“我们干吗非得和电梯过不去?”

“你觉得好玩吗?”

他总算收起了笑容。

“你想干什么就直说吧,别玩了,不觉得刚才我们那样很可笑吗?”苏韵锦接着说。

“你又想让我给你个痛快?”很多年前他们有过相似的对话,那次他头一回吻了她。

苏韵锦竭力把回忆摒弃出脑海,再次问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你可能误会了,我搬过来的唯一理由是我女朋友喜欢这里的安静,这对肚子里的孩子有好处。你知道的,在这方面我无所谓,总是迁就对方,就像你以前喜欢那个小公寓,巴掌大的地方我还不是住了两年。不管你信不信,事实就是这样。韵锦,我们不一定非要做朋友,但是以前的事我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你大可以不必对我那么戒备。”

“但愿如你所说,祝我们睦邻友善。”她退了一步。

电梯在上升,苏韵锦的心却在往下坠。

回到自己的屋子,关上门,苏韵锦克制不住地全身颤抖,说她懦弱也好,逃避也罢,就当他赢了,这样的日子她过不下去。可是她又能怎么办呢?

她这几年收入还可以,前债偿清,叔叔离开了章家的公司,自己和朋友开了个小饭店,起早贪黑的,直到去年生意才上正轨,妹妹也上了大学,她这才有余力为自己打算。这套房子虽然是二手的,买来的时候价格还算合理,但首付已经花费了她几乎所有的积蓄。她不可能和程铮一样顺着自己的喜好随意安家,如果他不走,她必须忍耐。

没想到会有这一天,他跟她同住在一栋楼内,电梯口相逢,说着不着边际的话。虽然这个人已不是她的程铮,可毕竟四年来第一次离她那么近。他变了,即使容貌还是当初模样,但冲动率直的阳光少年,已成了心思深沉的盛年男子,只有一些习惯性的小动作和表情还能依稀找到当年的影子。

他就在咫尺,隔着三个楼层。她的理智想让她远离,可身上的无数个细胞都苏醒过来,叫嚣着,思念他,渴望他!她为自己感到羞耻,居然这么不堪,完全经不起他任何的撩拨,是太寂寞的缘故,还是,单单只为了他?

他没有说实话,说谎的时候,他从来就不敢看着她。明明已经这么多年不闻不问相安无事,何苦再来招惹她?苏韵锦一时猜不透程铮想怎么样,更猜不透自己究竟想怎么样,于是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以不变应万变。

接下来的日子,苏韵锦都尽量避免与程铮正面相遇。虽说是邻居,但不在同一楼层,有心避开,真正碰上的机会也不多。他的作息时间还算有规律,喜欢把车停在楼下的露天车位,有时候苏韵锦已经回到家里,到了那个时间,听到熟悉的车轮声,都下意识地透过窗帘往下望。

他偶尔会和女朋友在一起,但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人,大概是郑晓彤现在行动越来越不方便,几乎都是在家里静养的缘故。也有几次避无可避地在公共场所撞见,程铮也是有礼貌地打招呼。其中有一回,苏韵锦到一楼察看信箱,正好遇到他和女朋友采购回来,他还像煞有介事地为两人做介绍,当然,提起苏韵锦时避重就轻,只说是高中时候的同学。

程铮既然表现出这样一番姿态,苏韵锦若一径戒备疏远,反倒显得过于刻意,于是也顺势而为,假装他只是个疏于联系的朋友,只要保持一定的安全距离,她又怕他干什么?

这天清晨,苏韵锦像往常无数个上班的日子一样,从停车场倒车出来,看见程铮站在楼下的车道旁,对她做了个手势。

苏韵锦摇下车窗问他:“早,有事?”

“你公司不是在城东吗?我正好过去有点事,车坏了,方不方便送我一程?”程铮说道。

苏韵锦打量着他,似乎在判断他话里的真实性。

“算了,如果不方便的话我到门口拦车。”他见她不语,倒也不勉强。

“没事,上车吧。”苏韵锦也不想自己显得那么没有风度。

程铮打开车门坐到她身边,她闻到了熟悉的须后水的味道。这个牌子最开始是她给他挑的,没想到气味如故,可现在每天清晨第一个闻到它的却是另一个女人。

“你们设计院什么时候迁到城东了?”她问道。

程铮看了她一眼,自嘲地笑了笑,“看来这几年你真的没想过要知道我的消息。我已经离开设计院两年了,现在出来跟周子翼还有另外一个朋友合伙找点工程来做。正好有个工地在你们这边,今天过来看看。”

苏韵锦并不感觉到奇怪,他是有钱人家,只要资金充足,做什么不行?她想起自己公司所在的写字楼附近的确有几个楼盘正在施工,便没有继续问下去。

“你吃过早餐没有?现在离上班的时间还早,要不要一起?”程铮建议道。

“哦,不用了,我在家吃过了。我习惯早一点到公司去。”

“那算了。”程铮耸了耸肩,“我还记得以前你总是匆匆忙忙地赶在迟到前到达公司。”

苏韵锦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况,漫不经心地说道:“那是因为当时你喜欢睡懒觉,我要做两个人的早餐,帮你打点出门前的事情,还要等你的车。”

程铮笑了,“看来你还是离开我之后过得比较好。”

“你不也一样吗?”

程铮看着窗外不停向后流逝的建筑物,许久,才说道:“韵锦,你真的变了。”

他们都觉得对方变了,生活在往前,他们记忆里的那个人已经不是现实中的那一个。程铮看不到,苏韵锦握方向盘的手骤然收紧,语气却依旧淡淡的,“那么长时间了,谁能不变,人总要向前看。”

“你说得对,变了也好。以前的苏韵锦是个笨蛋。谁能想象过去那个把自尊和骄傲看得比什么还重要的人,现在竟然会聪明到傍上自己上司,事业一路攀升不说,对方的正牌夫人找上门来,也能轻轻松松地打发掉,事后还能若无其事和他搂搂抱抱?”

前面一辆面包车急速飞驶过来,苏韵锦用力打了一下方向盘,车内的两人都不由得剧烈地倾斜了一下。

她果然没有猜错,那天晚上他也在“左岸”。

“我想这不关你的事。”她压制自己的情绪,不打算解释。

“其实也不是完全跟我没有关系,至少我想知道,你所谓的原则和骄傲是不是只适用在我身上?”他笑容可掬地说道。

苏韵锦做出思索的表情,“你要这么想其实也不是不可以。”

程铮看着窗外笑出声来,说道:“原来如此,谢谢你回答了一个困惑了我很久的问题。”他见苏韵锦抿唇不语,伸手按开了车上的音响,“大家聊聊而已,何必把气氛弄僵。”

徐徐的音乐声立刻流淌了出来,充满了整个车子,也弥盖了刚才的僵局,一个压抑着的男声唱着:

“带着你的天空,进入我的眼睛,

我呼吸你的呼吸,但我不住在那里。

有没有人像我们,相爱,然后成为灰烬。

如果你愿意,

当生活迎面而来,不停席卷着我们,

只能等待这雨滴,落在茫茫的尘土上方……

如果你愿意,让我在你名字里栖息……”

两人一路沉默。

快到苏韵锦公司的时候,程铮指着前面的路口说道:“在那里停吧,我走过去就可以了。”

苏韵锦依言停车。

程铮走出车外,俯下身对着主驾驶的车窗说道:“谢谢你送我。”

“不客气,顺路而已。”她亦客气,然后发动车子离开。

程铮依旧习惯性地将两手插在裤袋里,默默看着她的车消失在视线里,然后掉头,拦住一辆计程车。

中午吃饭时间,苏韵锦通常会在写字楼下的茶餐厅解决午餐。在这个时间段,就餐的人多是附近的上班族,其中又以苏韵锦她们公司的职员最多,所以陆路通常把那个茶餐厅称作“公司饭堂”。下班后,苏韵锦下楼就餐,后面跟着跟屁虫一样的陆路。“饭堂”的服务生认得她们,对熟客自是殷勤,忙将她们引到预留的四人桌上,苏韵锦按照老习惯点了餐,陆路则将餐牌翻来翻去,点不出个所以然。苏韵锦也不着急,边喝水边耐心等她。陆路好不容易决定了今天的午餐是XO酱炒河粉,将餐牌递还给服务生,忽然发出一声惊叫,吓得苏韵锦一口水差点呛住。

陆路激动且神秘地扯了扯苏韵锦的衣袖,凑过身来,压低声音兴奋地说道:“苏姐,快看,是他,就是他……”

“哪个他?”苏韵锦朝她指的方向望过去。

“就是那个帅爆了的家伙,上次在‘左岸’跟你说的那个!”

苏韵锦愣了一下。

“怎么样,我的眼光不错吧,啧啧,我跟他真有缘分……喂喂,他看过来了,他在看我!天哪,我今天为什么要穿这条屎黄色的裙子!”

苏韵锦不理会陆路的大呼小叫,冷冷扫了程铮一眼,果然是阴魂不散,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着什么药。

程铮走到她们身边,粲然一笑,“我就说有可能遇到你。工地就在附近,上午处理不完的事情只有下午接着做,中午干脆来这边吃饭。我可以坐下来吧?”

“可以的,可以的。”陆路点头好像小鸡啄米一样。

苏韵锦却说:“不好意思,等下还有两个同事过来。”

他也不以为忤,笑着说:“没关系,改天请你吃饭。”

“好呀,改天。”苏韵锦顺口答道。

看见程铮坐到餐厅的另一角,陆路跺了跺脚,懊恼道:“苏姐,为什么不让他坐过来?你认识他对不对?他是谁?”

“我怕你只顾着看人,连午饭都吃不下了。”

“这有什么,东西天天都可以吃,帅哥不是天天都可以见到的。你还没说他是谁!”

“高中同学。”苏韵锦说。

“苏姐!你居然有这么极品的高中同学,还不占为己有?要是我,早把他蹂躏了。”

“胡说,他有女朋友的。”苏韵锦漠然道。

陆路满不在乎,“女朋友又怎么样,帅哥人人得而欣赏之。”

苏韵锦狐疑地看了程铮一眼,“有没有这么夸张?”

他今天穿一件蓝色V领毛衫,黑色麻质休闲长裤,这也是他一贯穿着的风格,简单却极其重视质感和舒适程度,身上唯一的饰物是脖子上一条银白色的细链,坠子藏在衣服里,也不知道是什么。他以前从来不肯戴任何饰物,苏韵锦恍惚地想,也许是现在的女朋友送给他的也不一定。

她一向知道程铮长得不错,但他的气质硬朗阳刚,头发短短的,肤色偏黑,脸上的轮廓又深,眉目桀骜,跟时下流行的“花样美少年”的标准相去甚远,很难理解陆路这种迷恋“F4”的女孩会对他那么推崇。

“苏姐,相信我,我的眼光绝对是一流的,你同学这种类型,是兼顾男孩的清新和男人的性感,气质绝对一流。”

苏韵锦听了她的话不由感到一阵恶寒,什么叫作气质?一个袜子都不会洗的生活白痴也能有气质?别看他走出来人模狗样的,如果家里没人给他收拾,脏衣服能堆成山。不知道现在是谁在打理他这些日常琐事。当然,他有钱,这些活有的是人抢着为他干。

陆路见她颇不以为然,又问了他的名字,然后死缠烂打地要苏韵锦给她介绍。

“改天吧……”苏韵锦敷衍她。

“不好,苏姐,我求你了,我就这么一个小小心愿,苏姐……”

“你认真的?”苏韵锦感到自己已经不太能跟得上小女生的思维了。

陆路坚定不移地点头。

苏韵锦本就有几分心烦意乱,被她吵得又确是无奈,索性匆匆吃完,将她拉到程铮桌前。

看到她们二人走过来,程铮也颇为意外,苏韵锦略带尴尬地指了指陆路,“这是我部门里的小女孩,陆路。陆路,这就是我高中同学程铮。”

程铮高高挑起眉,兴致盎然地看着苏韵锦。苏韵锦避开他的眼睛。

陆路雀跃地伸出一只手,大大方方地说道:“你好,帅哥,认识你太高兴了。”苏韵锦汗颜了一把,或许这才是新新人类的作风。

程铮把视线从苏韵锦身上移开,也站了起来,回握陆路的手,“我也一样。”

陆路更加得寸进尺,说道:“以后我们可以一起去玩。那天我在‘左岸’见过你,可是你没看见我。”

程铮忽然笑了,表情莫测,他想了想,“好呀,不如这样吧,择日不如撞日,我今晚有空,请你们吃饭怎么样?韵锦,一起吧。我们‘很久’没有在一起吃饭了。”

“当然没问题,苏姐今晚也有空,我们一言为定。”陆路喜出望外,仿佛不想给他反悔的机会,立刻答应,然后再一脸哀求地看着苏韵锦,“苏姐……你明明有空对不对……”

程铮也在看着她,她懂得他眼神的含义,他在挑衅她,苏韵锦,你敢吗?

苏韵锦默然,她有什么可怕的?她没有什么可以输的了。

“我无所谓。”陆路大喜,在场的另一个人似乎也同样高兴。

“你们六点下班对吧……还是‘左岸’怎么样?就当给章粤捧捧场。我们七点半在那里见,苏韵锦你有我电话,不见不散。”程铮说。

七点半,左岸。

苏韵锦和陆路到的时候,程铮已经依约前来。三人坐下点了菜,便开始漫无目的地说话。苏韵锦开始有些庆幸陆路在场,因为大多数时候只听见她一个人叽叽咕咕地说话,然后自己逗得自己大笑,程铮有时会搭几句腔,而苏韵锦基本上都是微笑或沉默,气氛也不至于太沉闷。

菜刚上来不久,程铮接了个电话,回来的时候神色古怪,“不好意思两位,我女朋友过来的话,你们介不介意?”

“不介意,欢迎还来不及。”陆路一听,好像更精神焕发,斗志昂然。苏韵锦不语。

于是程铮又拿着电话走开,说了几句,大概十多分钟之后,他亲自下楼一趟,把女朋友接了上来。

郑晓彤,程铮的现任女友。其实苏韵锦并不是第一次见她,之前在小区里碰见过几回,也打过招呼。倒是陆路,在见到她本人后,原先积攒的昂扬斗志自动地偃旗息鼓,顿感几分无趣。

其实郑晓彤长得相当清丽,身材娇小玲珑,巴掌大的脸上有一双引人注目的大眼睛,只不过那双眼睛看人的时候总是怯怯的,倒也别有种天真动人之处,让人情不自禁起了怜惜之心。因为怀孕的缘故,她体态已经很臃肿,脸庞也圆了一圈,浑身洋溢着准妈妈的光辉。

程铮介绍过之后,陆路跟郑晓彤也瞎扯了几句,很快就觉得没有什么意思了。郑晓彤并不笨,只是说话反应都稍慢了半拍,所以经常露出很迷茫的表情,很难相信她居然是程铮的同学,和他毕业于同一所名校。

程铮对她还算体贴,见陆路对与她谈话表现出意兴阑珊的模样,便细细地跟郑晓彤聊起一天里做的事情。

陆路低头摆弄了一下手机,很快苏韵锦感觉到自己放在身后的手袋里震动了一下,她怕立刻掏出手机太过于明显,等了一会儿,才找了个机会看了看短信,果然是陆路这家伙发过来的,上面只有四个字:明珠暗投。

苏韵锦当然明白她的意思,于是警告地看了她一眼,陆路马上低下头。其实苏韵锦何尝不看得真切,但处在她的位置上,无论如何,明里暗里都不便对郑晓彤做出任何评价,她已经一再告诫自己,郑晓彤是程铮现在的女朋友,是他的选择,其他的,与她无关,也无话可说。于是便任凭程铮两人低声细语,自己眼观鼻鼻观心地默默吃东西。

陆路百无聊赖,用筷子夹了两只大的白灼虾,一只放在自己碗里,一只放在苏韵锦碗里,“苏姐,吃这个。”

苏韵锦心思不在这上面,也正想找点事情做做,见她夹过来,就用桌上的湿毛巾擦了手,开始剥那虾壳。刚动手,就听见程铮忽然说了一声:“她不吃那个东西。”

陆路意识到他是朝自己说话,有些不明所以,程铮却不再理会她,转向苏韵锦,“你前几次吃这个全身都过敏,你忘记了?”

苏韵锦没有抬头,手僵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专心跟女朋友说话的程铮会忽然把话题转到自己身上。她轻轻说了声,“没事,现在不会那样了。”然后继续自己手上的动作。

谁知程铮探身一手夺过她剥到一半的虾,扔到自己的盘子旁边,边擦手边说:“好了伤疤忘了疼,你这人干吗老跟自己过不去?”语气里竟有点火药味。

陆路微张着嘴,困惑地扫视这意料之外的一幕,然后打个哈哈道:“不愧是高中同学哦,嘿嘿,就连这个都还记得。苏姐,那个不能吃就吃鱼,今天的鱼蒸得很不错。”

苏韵锦朝她笑笑,这才感到没有那么尴尬。郑晓彤也带着微微的茫然看着男友。程铮可能自觉有些失态,轻咳一声,低头对郑晓彤说:“你喜欢吃什么,夹不到的话就告诉我。”

偏偏陆路多嘴,她怪叫一声:“你这样不对哦,高中同学吃虾过敏你都记得,女朋友喜欢吃什么都不知道……”

“吃你的东西,就你最多话!”苏韵锦想打断她的话却已来不及。

程铮忽然朝陆路和苏韵锦的方位笑了,“那是因为你苏姐以前过敏的糗态让我印象太深了,对吧,韵锦?”

苏韵锦勉强挤出个笑容,她怎么会听不懂他的暗示。她有轻微的高蛋白过敏,两个人在一起的那几年,有时她出去吃饭,每次吃到虾,回到家,身上都会长满红疙瘩,又痛又痒。这种时候,吃了扑敏药后,就会裸着背,让程铮给她轻轻地挠,他不敢太用力,总怕抓伤了她,挠着挠着,两个人最后都会缠在一起……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不该再这样若有若无地勾起从前,自己也更不该忆起当初的旖旎。

陆路嘟囔了一句:“这不是没吃下去嘛,脸怎么那么红?用手接触都会过敏?”

“对了,程铮,你城东的工地进展得怎么样了?”苏韵锦感到自己必须岔开话题。

郑晓彤张了张口,一脸困惑,“程铮,你几时有工地在城东,这几天不是都说在三明岛那边?”

“朋友的楼盘施工过程中出了点问题,我去帮忙看看。”程铮说。

这边陆路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始不甘寂寞了,她八卦地向郑晓彤问道:“哎,晓彤呀,我跟你年纪应该没差多少吧,怎么我就没有你那么好彩?教教我吧,怎么才能找到一个帅哥男朋友?”

郑晓彤哪里想到她会当着程铮的面大言不惭地问她这个问题,红了脸,看了程铮一眼,程铮没有反应,她才喏喏地说:“也没有怎么样呀,他是我爸爸的学生,我爸爸很喜欢他……”

“你爸爸喜欢他?又不是你爸爸做他女朋友。”陆路撇了撇嘴。

“不是的,我也……大四的时候我爸爸让我到程铮这边的设计院实习,那时他刚和女朋友分手,心情很糟,让我教他下围棋,然后,我也没想到……”

“不用说了,我明白了。”陆路将手一挥,对苏韵锦说,“我说吧,我缺少的不过是一个机会罢了,这种千载难逢的事怎么我就遇不上。说来也怪,就有这种可恶的女人,放着这个帅哥男朋友不珍惜,而且听起来人家又挺爱她的,但这样她居然都舍得放手,是吧,苏姐?”

苏韵锦淡淡地说:“说不定是帅哥跟她不适合呢?而且有些时候,爱并不足以让两个人幸福。当然,我不是说程铮和她女朋友。”

“那倒未必,”程铮笑着,像是对陆路说道,“其实最可怕的是当你掏心掏肺地对一个人,最后才发现对方根本不爱你,那才是真正的不幸福。”

“嗯,这个话题越来越深刻了,我喜欢!不过能不能再小小地问一句,那个‘对方’是何方神圣,我想说,我很景仰她。”陆路点头说道。

程铮冷笑不语。郑晓彤想了想,然后才说:“好像也是他高中同学。”她说出来后,又看了看程铮。

“咦……”陆路拍案而起,“我知道了,苏姐……”

苏韵锦一惊。哪知陆路继续说道:“你也一定认识对不对?”

“嗯。不过不是很熟。”苏韵锦含糊地一笔带过。

陆路哪里肯放过,还想追问,包厢的门打开了,只听见服务员毕恭毕敬地叫了声“章小姐”,是章粤走了进来。

“程铮,你这家伙,来了也不说一声,服务员不说我都……”章粤人还没有进来,抱怨声已经传来。她完全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看见苏韵锦,还有……走进来后当场愣在那里,然后茫然地看着坐在这三个女人中间的程铮,饶是她再机灵,也想不出这究竟是条怎么样的关系链。

“章粤,嘿嘿。”陆路这家伙好像去到哪都有熟人。

章粤毕竟是见惯大场面了,生生压下愕然,然后看了看门外面,迟疑地说道:“陆路,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知不知道他也在?”

陆路脸上风云变色。

章粤看看情形不是很对,一个程铮已经够麻烦,加上他的新欢旧友,何况还有陆路。她如何肯蹚这浑水,扔下一句,“大家吃得开心点,我还有点事,程铮,回头我给你的电话。”就马上识趣地撤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章粤走得太快,服务员还没来得及关上厢门,几个西装革履的人从厢门前走过,其中一个三十出头的斯文男子有意无意地朝厢内扫了一眼,在座的人谁都没有反应过来,只见陆路迅速“消失”了。直到那几个人走开,服务员重新关上厢门,陆路才从桌子底下钻出来,惊魂未定的表情。她才不管其他几个人想什么,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打开一条缝看了看,确定人已经走了,又飞快地回来收拾东西。

“不好意思,我得先走了,你们慢慢聊……这个虾如果没有人吃的话,我可不可以打包?”程铮做了一个无所谓的表情,陆路已经将虾迅速席卷装袋,手法娴熟。

“再联络。”她打开门就往外溜。

“等等,陆路,我送你。”苏韵锦苦于找不到理由离开,现在如何肯放过机会,跟程铮和郑晓彤简单告别,就立刻追了出去。

直到两人坐在车上,各自都怀着心事,就连一向聒噪的陆路也没了言语,苏韵锦了解她,看她刚才的表情是真的慌了。

“你认识陆笙?”苏韵锦问她,虽然只是刚才匆匆一眼,她还是认出了那个向包厢看来的男子的身份,他是泰华集团的负责人,章粤母亲,也就是程铮舅妈的堂弟。以前和程铮在一起的时候,通过他那层关系,她也认识了不少商界名流。

陆路少有的缄默,过了很久,才雪白着一张脸说:“他是我叔叔。”

苏韵锦讶然,但无意探人隐私,将她送到住处,叮嘱她上楼小心,便打算返回,她倒车的时候,已经下了车的陆路忽然对着她说:“苏姐,程铮就是你放不下的那个人,我说得对不对?”

苏韵锦没有说话,一踩油门离开了。

苏韵锦,不要再想,不要想陆路,不要想郑晓彤,更不要想程铮,想得明白或者想不明白,结果都不会让你好受一点。回到家中,苏韵锦在这样的念头中挣扎着睡去。

半梦的边缘,手机响起,她接起来的时候顺便看了看时间,指针已经过了十二点。

看到来电的号码,她也不觉得特别惊讶。如果他这么轻易罢休,那他就不是程铮。

“韵锦,不好意思,你睡了没有。”他说。话里却没有一点“不好意思”的感觉。

“睡了现在也被你吵醒了,什么事?”

“我忽然想起今天早上不小心把一个资料袋忘在你的车上了,我现在就急着要,麻烦你拿给我吧?”他说得理直气壮。

苏韵锦叹了口气,“是不是一个黄色的纸袋?我回来的时候已经把它放在小区的保卫室,你想要的话可以直接去取。”

他听后长时间地沉默。

“没什么事,那我先挂了,谢谢今天你请的那顿饭。”苏韵锦客气地说道。

他不买账,“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

“程铮,我们现在这样再见面还有什么意义?”

“我不管,你下来,我有话跟你说。”

“该说的我们四年前就已经说完了……”

“下来,苏韵锦!”

“你到底想要跟我说什么……你看,你自己也不知道。我不会下去的,如果没什么事我先挂了。”

“你挂了试试看!”苏韵锦合上了手机,然后取出电池,躺回床上,用被子将头捂住。

过了十多分钟,她家的大门被敲得如擂鼓一般,她想过置之不理,但大半夜的闹出这样的动静实在是扰民,被吵醒的邻居不会探究程铮是个怎样的浑蛋,他们只会迁怒于603的户主,也就是她—苏韵锦。

她用力打开门,程铮的手还举在半空,手里拿着被苏韵锦放到保卫室的资料袋。

“我没打开过这个袋子,里面少了什么我可不知道。”苏韵锦把话说在前头,先堵死他找碴惯用的一个借口。

程铮却说:“我饿了,你这里有什么吃的。”

苏韵锦觉得莫名其妙,就要当着他的面把门关上,程铮单手撑住门,她用力推了推之后宣告放弃。“你饿了和我有什么关系?你又不是我养的宠物狗。”

“苏韵锦,你说这话的样子……有点像我。”程铮皮笑肉不笑地说,“好好的一顿饭半途中你们就跑了,害得我也没吃饱。”

“滚!”礼貌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纯属多余,苏韵锦没有和他废话的心思。

她动怒的时候程铮反而开心了起来,他笑嘻嘻地说:“我肚子饿的时候脾气就不好,要是待会闹出什么动静,邻居不会生气吧。”

苏韵锦从一数到七,松开手,转身走进厨房拿了包方便面,这是她为加班的时候预留的。程铮已经大大方方登堂入室,坐到她的餐桌旁,四下打量她住的地方,还不忘评价,“苏韵锦,你的品位一直没有提高。”

她抿着嘴把泡面扔到他面前。

“你轻点,碎了我怎么吃?我家里有孕妇你又不是不知道,晓彤闻不得方便面的气味……”

“程铮你不要欺人太甚。”苏韵锦有些艰涩地把话说完。他女朋友再过几个月都要生孩子了,她还能想什么?她每天都一遍一遍地提醒自己,清醒点,再清醒一点,你们已经不可能了,一定要彻彻底底断了那些念头。可是都到了这一步他还要来撩拨她,纠缠她,难道非把她逼疯才肯罢休?

她这个样子不知道让程铮想起了什么,脸色竟变得柔和了起来。“吃完我马上就走。”他话里带着恳求的意味。

四年前,她煮好每一顿饭等他回家,他尚且挑三拣四,现在却找上门来只为了吃一碗方便面。

五分钟后,苏韵锦把一碗煮好的方便面放到了程铮面前。他居然还算守信,三口两口地吃完,放下碗就走。

苏韵锦寒着脸去洗碗,龙头扭得过了,激烈的水流冲进面碗里,水花四溅,她的手臂和身上的衣服都湿了一大片。她高高举起那个碗就砸在不锈钢的碗槽里,发出铿锵的巨响,然后用力地搓洗自己湿了的衣服下摆,每一个动作都恶狠狠地,犹如泄愤,可是却不知道恨的是谁,他?还是她自己?抑或是残局一样的回忆和死局般的现状?

那晚,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找不到一个能够入睡的姿势,也许她应该换一张更适合安眠的床,也许她更需要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

第二天一早,陆路没有来上班,打了个电话给苏韵锦,说是感冒了。苏韵锦确认她并无大碍之后也由了她去。她如果是陆笙的侄女,这份工作对于她来说也并没有那么重要。苏韵锦只是有些担心,以陆路看到陆笙时那种见鬼一般的害怕表情,只怕其中另有隐情。可是世界那么大,几人心里没有一段不能示人的过去?

她在办公室给莫郁华打了个电话,“上次你不是说医院还有几个‘优秀’的未婚男医生吗?有空的话是不是可以给我介绍一下。”她亟须开始一段新的感情,新的生活,这样才能彻彻底底摆脱她的“邻居”—从生活中,也从心里。

莫郁华昨晚上是夜班,声音明显带着刚清醒的沙哑,“你想清楚了?”

“当然,越快越好。”

莫郁华一向是实干型的人,半个月不到,便为苏韵锦安排了一次正式的见面,虽然事情仓促,可对方的条件却相当优越。

吴江,莫郁华科室的主治医师,三十出头,五官端正,业务精湛,为人风趣随和。即使是原本没有抱多大期望的苏韵锦,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这次运气不错。

吴医生有过一次婚姻,不过妻子于去年死于一场意外,尽管如此,以他的条件也不愁找不到相匹配的女人。苏韵锦和他年纪相当,相貌气质上佳,事业上也算可以和他匹配,最重要的是在吴医生眼里她性格沉静娴雅,虽然偶尔低头敛眉时,眼里藏着过去,可到了这个年纪,谁又是一张白纸?吴医生学医多年,对这种事情看得很淡,他要的不过是一个相濡以沫的伴侣,这点跟苏韵锦所想不谋而合。

两人见面后,也单独出去吃过几次饭,彼此感觉都很好。人在年轻的时候追求激情狂爱,最后发现,男女之间也不过如此,无非寂寞的时候想要有个人陪,累的时候有人给你端杯水。就像苏韵锦和吴医生,说不上多爱对方,可如果淡淡地相处下去,谁又能说那不是感情?

和吴江关系缓慢向前发展的那一段时间,程铮并没有任何反应,只不过经常会在夜里说“肚子饿”,跑到苏韵锦家里找东西吃。苏韵锦只盼他吃了就走,每次都是一碗方便面打发他,他也不计较,依旧吃了就走。

12月24日,西方传统的圣诞平安夜。这些年来,中国过洋节的气氛也越来越浓郁,其实不需要深究圣诞节背后的宗教意义,现代人需要节日,需要有这样的日子让他们理直气壮地相聚、开怀、欢庆,恋爱中的人尤其需要。

这一天恰是苏韵锦和吴医生相识两个月的纪念日,两人约在一起共进晚餐,各自聊起工作、生活上的趣事,许多观点不谋而合,相谈甚欢。

饭后,他们又一起到影院看了场电影,圣诞是影家们必争的档期,满城的电影院里都是“黄金甲”,两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伤城》。影片很流畅,爱情、悬疑、凶杀交织在一起,九十分钟的时间很快过去,一起走出剧院,这一晚也不算虚度。

吴江笑道:“很少见你看得那么认真。”

苏韵锦说:“我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一个结局。”

“料不到梁朝伟会死?”

“不是,我料不到他会那么爱对方。”

影片的最后,徐静蕾的眼神让苏韵锦莫名地战栗,“你没爱过我……”片里那个叫金淑珍的她最后看着丈夫说,不是责问,而是心如死灰地陈述。

梁朝伟饰演的丈夫回报她的是射向自己眉心的一颗子弹。

苏韵锦在风中微微一抖。

“谁心里没有一座伤城。”吴江淡淡地说,“韵锦,你很冷?”他解下自己的薄呢外套,披在她的身上。

她今天没有开车,吴江送她回家,影院到她家的一段路途中,可以看见这城市的夜晚到处是一派张灯结彩的狂欢气象。

他将车开到她家楼下,下车送她。苏韵锦脱下他的外套,递回到他手里,今晚她穿得不少,可她还是觉得冷。因为她很少像现在这样,觉得需要有个人依靠。

“再见,今晚我很开心。”她笑着跟他道别,转身向楼里走,每一步,她都觉得心里的虚空在蚕食她。留住我,别让我一个人。

“韵锦……”他叫住她。

她转身,有一种要流泪的冲动。他远远地站在原地,说:“你笑起来很像一个人。”

像谁?像他死去的妻子?过去的事苏韵锦不想多问。

“夜凉了,你上去吧,小心着凉。”吴江走近,低头将唇落在苏韵锦的额头上。他的唇有一种柔软的冰凉,和程铮的截然不同。他爱那个笑起来和她很像的女人吗?即使爱,他还不是和她一样仍在寻觅着适合结婚的另一半?

“你要不要上去喝杯茶?”苏韵锦飞快地说道,害怕犹豫之下,自己就再没有这份勇气。

吴江闻言有短暂的吃惊。苏韵锦耳根红透,这是她头一回把异性邀请到家里,如果他拒绝,那就再也没脸见他了。

对方没有马上回答。大家都是成年人,不用说也知道沉默所代表的意思。苏韵锦的脸更红了,心里却凉了半截,整个人像是被冷水当头浇醒。她是寂寞得发疯了还是被程铮逼得丧失了理智?竟然主动到这个地步。吴江很符合她现在的期望,这一点的确没错。但如果对方觉得时机未到,说不定还会认为她是个轻浮的女人。她后悔到了极点。不等他开口拒绝便抢先说道:“我先回去了,再见。”

以这种方式告别,那以后也不必再见了。

吴江在她逃离之前拦住了她,急速地说道:“韵锦,我像个不祥的人,身边的每个女人都没有好的结局。所以我有些害怕,因为你太好,更拿不定主意,我不知道这一次会怎么样……”

“没事的,我明白。”苏韵锦的声音颤抖。她告别吴江的怀抱,继续往前走,转身的瞬间,耳边传来了烟花的轰鸣,不远处的天空璀璨如梦。多少年前,她和另一个人相拥在阳台上,看不见烟火,只见远处的高楼处的光亮,那时候他直说可惜,现在满天缤纷就在眼前,可当初的幸福却看不见了。

回到家,程铮已经等在门口。

“啧啧,你的圣诞夜还挺浪漫的,没少费心思打扮吧。”

“你干吗老阴魂不散?”

“我好像都习惯这个时候吃你煮的方便面了。”程铮笑道。

苏韵锦没有急于开门,背靠在门上,她不能再让他随心所欲地扰乱她的生活。“我家里没有方便面,全被你吃完了。”

“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我想休息了,你再不走我就让你女朋友下来看看你的样子,她不管你,我就叫保安。”苏韵锦不留一丝余地。

程铮和她僵了一阵,悻悻地说道:“你拿我撒什么气?”

送走了瘟神,苏韵锦呆呆坐在家里的沙发上,很久都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她想她一定是头脑短路了,刚打算洗洗睡了,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敲门声再度传来。

就算他今晚把门敲破,所有的邻居都去投诉她也不管了,苏韵锦隔着门大喊道:“我说了我们家没有方便面!”

门外安静了几秒,又开始笃笃作响。苏韵锦忽然觉得不对劲,这可不是程铮叫门的方式。她心念一动,急忙去开门。果然,门口站着的是吴江。

“保安说你住六楼……我说我是你男朋友,给了他一包烟,他相信了。”他微笑着的脸上有淡淡的窘意,“你家还有茶吗?”

苏韵锦像个傻瓜一样把他请进来,满屋子去找茶叶,尴尬地想起上周喝完最后一包红茶,还来不及去补货。

“要不咖啡怎么样?”她赧然问道。

吴江笑了,“我刚才在门外听见你说方便面?那也不错。不怕你笑话,我对西餐不怎么感冒,总觉得填不饱肚子。”

疯了!为什么所有的人都爱上了苏韵锦家的方便面?

吴江的忽然折返让苏韵锦措手不及,过了那个情景,她反而不知道怎么招呼吴江,听他这么一说,又笨拙地去橱柜里翻找,竟然在角落里找出了一包,忙去煮了,捧到他面前。

“以前有个人对我说,吃多了方便面死后会变成木乃伊,不过这样也算永垂不朽了。”吴江拿起筷子说道。

苏韵锦过了一会儿才想起应该要笑的。

大概吴江也发现自己的话有点冷场,轻咳了两声。

苏韵锦坐到他对面,看着他吃面的样子,慢慢地放松下来,“说这话的是你很亲密的人吗?”

“是吧。”吴江点头。

“你今晚说,每个你身边的女人都没有好的结局,那‘她’呢?”

吴江的动作停了下来,“这个人是我的一个朋友,好朋友。她本应该比现在幸福,不过至少还活着。苏韵锦,莫郁华有没有告诉过你,我第一个女朋友是自杀离世的,我的妻子死在火车上,因为一个很意外的意外,她当时已经怀孕了,但是那晚我在做一台手术,甚至不知道她要去哪里。老实说我还算是个不错的医生,但却是个很失败的男人。”

“这些都是意外,你何必归咎于自己。”

“不是,如果我那时换一种方式对待,也许她们都还好好地活着。”吴江面色黯然。

苏韵锦也不知该说什么。该死的门又被敲响了,力度和频率都在告诉她,这次是货真价实的程铮。

“浑蛋!”苏韵锦暗自抓狂。

“你……不用去开门?”吴江小心问道。

“是个疯子,不用理他。”苏韵锦烦恼地说。

吴江低头吃了两口,门外的敲门声伴随一个年轻男人不耐烦的声音,“韵锦,圣诞老人把你变聋了?”

“要不我去看看。”吴江试图站起来。

“别……你别管!”苏韵锦也知道当程铮敲门的时候开始,基本宣告这个晚上报废了。她慢腾腾走到门边,把门打开,有些倦怠地说:“你去看看医生好不好?心理医生,不,精神科医生。”

程铮举起手里不知道从哪弄来的一包方便面,“喏,你帮我煮。”

苏韵锦还来不及拒绝,他像猎犬一样抽了抽鼻子,门背后的空间充满了他熟悉的方便面味道。

“还说没有方便面,原来你自己偷偷吃了。”他带着一丝恼意推门而入,一眼就看到了餐桌前吃面的吴江。

程铮回头冷冷地看着苏韵锦,有一瞬间她竟然觉得心虚,这简直太可笑了。他几步走上前去,指着吴江碗里的面说道:“苏韵锦,你有没有搞错,这是我买的方便面,你拿来……”

“谁让你买来放在我家?”苏韵锦赶紧抢白,否则不知道他接下去的话会有多难听,她是习惯了,可吴江第一次登门拜访……这是造了几辈子的孽。

“你不要大可以扔出去。”

“不就是一包方便面?我还你就是了。”

“问题是你为什么要骗我?是啊,不就是一包方便面,有必要藏着掖着?也难怪,你心里有鬼,大半夜的,用得着这么饥渴吗?”

“程铮,你马上给我滚出去。”

“你把话说清楚前,我一秒钟都不想待。”

“那你还不滚?”

“你先说清楚!”

“有什么好说,你是谁呀!”

“好啊,你当着这个男人的面倒是说说我是谁。”

吴江眼前的那碗面,是无论如何都吃不下去了。他在一旁站了很久,终于插进了一句话,“韵锦,这位是……”

“他谁都不是!”苏韵锦铁青着脸说道。

程铮冷笑,坐了下来,“你和我什么事没做过,我谁都不是,那你打算留下来过一夜的男人又算什么?”

“滚!你不要脸我还要脸!”

“你要脸还会黑我一包方便面拿去讨好别的男人?”

苏韵锦恨不得立刻一头撞死在他刚买回来的方便面上,在场唯一的正常人吴江做出了一个显然明智的决定。

“要不我先走一步,韵锦,回头我给你电话。”

吴江离开时轻轻掩上了门,门里这时反而鸦雀无声。

“是不是很遗憾?”程铮先打破死一般寂静的僵局,“看来我不小心破坏了你的好事。”

“不小心?”苏韵锦不做任何思考,拆开他刚买的方便面冲到厨房飞快地煮好一碗,噔一声搁在他面前,滚烫的面汤洒在他的手背上,他缩了一下,没有去擦。

“你吃吧,吃完就走。”她收敛了怒火,又戴上一个没有情绪的面具,冷淡地说道,“吃啊,不够的话我再给你煮一碗。”

程铮没有动筷子,看了看一旁她煮给吴江的那一碗只吃了不到一半的面,里面有鸡蛋、青菜,甚至还有两只虾。程铮在她这里吃了一个月的方便面,除了配送的调料包,面里从来没有出现过任何点缀,连油星都欠奉。两种待遇在一碗面里高下立现。

“怎么不吃?你不是少一碗面就会死吗?你吃不吃?”苏韵锦夹起一筷子面条就要强行往他嘴里塞,声音都有些不稳了。

程铮压下她的手,面甩了一桌子,“他有什么好?”

“最起码比你好。”苏韵锦的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可怜人家不解风情。你不就是急着找个男人吗?何苦要装清高的大费周章,直接说出来不就好了?”

“难得你了解我。”苏韵锦讽刺道。

程铮起身轻轻圈住她的腰,嘴唇贴在她耳边说:“如果你只是想要个男人的话,我倒是可以将就。”

苏韵锦气极反笑,“今晚这么有空,不用陪女朋友?”

“这个你不用担心,第三者你也不是没有做过。”他的话已经在她唇边,然后用力拥吻她,用他独有的热度烫得她发疼。

苏韵锦喘息着将唇微微离开他,“可是如果我宁可做第三者,也不愿意吃回头草呢?还要我提醒你吗,我们早就分手了。你亲口说的,是你不要我了。”

程铮将手抚上她的脸,半真半假地说:“如果我说我后悔了呢?”

“可是我没有。”苏韵锦一字一句地说,她将他的手慢慢拿开,心上某个地方也在寸寸冷却。

程铮的身体绷得很紧,呼吸粗重,表情却有些困惑,再也不复以往的强硬。“苏韵锦,你教我,怎么样才能爱上另一个人,而且是一次又一次?”他放低声音,“真的,教教我吧,怎么样才能像你一样绝情?”

苏韵锦背对他说,轻轻回答道:“我教你。其实很简单,所有的爱都可以生生掐掉,只要你足够绝望。”

“你跟我说绝望?四年了,我告诉自己,是我不要你的,没有你,我再也不用猜测你究竟爱不爱我,不用怀疑你留在我身边是为了什么,不用小心翼翼地生怕失去你。我不去找你,不去联系你,不想听到关于你的任何事情……苏韵锦,我恨死你,我更恨我自己一边鄙视你,一边忘不了你!对方有没有离婚你无所谓,别人老婆找上门来闹你无所谓,刚认识没几天的男人带回家来你也无所谓。你不配跟我提绝望,你试过豁出去爱一个人结果什么都得不到的绝望吗?你试过在最无望的时候还想要等下去的绝望吗……”

“可你也没试过生生失去身体里血肉的感觉!我也等过你,等了一整晚,我想等你回来后告诉你,我们好好过吧,因为我怀孕了。刚知道有了孩子的时候,我很怕,但是,慢慢地,越想越开心,因为他是你的,是你和我的。可是我等来了什么,我等到你跟我说分手,你说‘我不爱你’!”

程铮木讷地坐回椅子上,“孩子?”他仿佛听不懂她的话。

“是呀,我不爱你,可我偏要那么贱,明明已经分手了,明明知道这种情况下生下他是全世界最蠢的事,还是舍不得不要他。可是老天都认为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所以孩子没有了,医生说是宫外孕,他还是个胚胎的时候就死在我肚子里,我动手术切除了一边输卵管,手术过程中出了点问题。医生说我不一定能再有孩子了。”

“你为什么不早说?”他怔怔道。

“为什么要说?我已经是一个为了保住继父的工作可以卖身的女人,还有必要更贱一点,用孩子来拴住我不爱的人吗?”

为什么要说出来?她已经做好准备,让这段往事烂在心里,若干年以后跟随她一同腐朽。他永远没有必要知道这段过去的存在,没有必要知道她曾经在黑暗冰冷的海水里,看着那点光渐渐熄灭。

她的孩子,她跟他的孩子,才在她的腹中存活了几十天,尽管还是一个没有成型的胚胎,尽管错误地着床在她的输卵管内,并导致了她腹腔的大流血,但毕竟是她和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不可分开的骨肉联系。那可怜的孩子的出现跟其父母的感情一样是个错误。

可是现在,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她说了出来。她还是那个努力让表面平静,却又轻易会被程铮激怒的苏韵锦。程铮说过,她不爱他。这么多年了,她还是不能从这句话中释然。

苏韵锦没法预期程铮的反应,但她知道这必定可以伤到他,并且,一击即中。这是她心里的毒。

陆路说得对,将一个秘密埋在心里是多么难受的事情。现在她终于没有秘密了,心里那个空洞却无限放大。

程铮还是没有说话,良久,苏韵锦听到了类似于呜咽的声音,她回过头,看到程铮把脸深埋在掌心,手背紧贴着桌面,像个孩子一样地趴在桌子上哭泣。

他从没有在她面前哭过,包括踢球把胫骨摔裂的那一回,总是说流泪是女人才会做的事,就连亲口说出分手两个字,看着她离开的时候,他也没有流泪。

程铮并不喜欢孩子,很多时候,他自己都像个大男孩,像他这个年纪的人,还很难真切体会到做父亲的感觉。可是,在苏韵锦说出那番话的时候,眼泪是从他心里涌了出来的,她和他共有的孩子,他们血肉的结晶没有了,如果说当初的分手和四年的等待的感觉是绝望的话,现在他心中只有悲恸。

苏韵锦走到距离他两步之外,停住了脚步。低下头,第一次,以这种角度看着脆弱如婴儿的程铮,她反倒没有流泪的欲望。多么奇妙,在看着他痛时,她心中的伤在减轻,原来不只快乐需要分享,痛也需要。她的痛只有他可以分担,因为其中有一半亦属于他。

再度相遇,他的不依不饶为的是什么,其实她心里清楚,他装作礼貌疏离也好,恶言相对也好,死缠烂打也罢,其实都因为他还爱她。程铮在她面前从来就是透明的,一喜一悲都清晰可见。她之所以选择了回避,是因为在这四年里,她渐渐发现一个事实,程铮固然不成熟,然而她的自卑怯懦、内向要强,何尝不是两人分离的最大原因。

她和程铮这样两个人,其实都不会怎么去爱对方,或许他们在最初的相逢之前各自遇上了别人,都可以找到自己的幸福,可是他们偏偏被命运搅在一起,彼此性格中的阴暗面都被对方催化得一览无余。她害怕重蹈覆辙。

程铮哭累了,却依然把脸埋在掌心里不肯抬头,苏韵锦走回卧室,把他一个人留在了外面。程铮感觉到她离开的脚步声,在她身后站起来,满脸泪痕说道:“韵锦,凭什么只能是我去找你,而你就不可以来找我?四年了,我一直还在这里,可是你在哪里?”

四年前,她离开后,心灰意冷之下的程铮熬了一夜,忍住了没有联系她。等到他开始担心她的去向,电话已经打不通了。她就只有一个朋友,程铮好几天之后才联系上莫郁华,当时莫郁华在上海照顾出车祸的周子翼。程铮问她知不知道苏韵锦去了哪里。莫郁华听说他们分手的事并没有痛批程铮,她坦言自己知道苏韵锦的现状,却明明白白对程铮说自己是不会告诉他的,既然已经分开,多问何益,与你何干?

他打去单位,同事们说苏韵锦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去上班,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程铮渐渐相信她是铁了心要走。那段日子他也是昏天暗地的,周子翼来劝、孟雪来劝、章粤也打电话来劝,他妈妈章晋茵特意请了一个月的假陪着儿子。这时程铮才发现竟然所有的人都认为他和苏韵锦分开并不稀奇。仿佛自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觉得他们是理应在一起的,只有他一个人活在梦境里。他们好像都比他更懂感情,说时间长了就好了。莫非四年时间还不够长,不然为什么他依然不好?

苏韵锦倒在床上没多久就睡了过去,这一夜她睡得格外沉。第二天早上起来,程铮已经不在客厅。她收拾满屋的狼藉,发现他带来的方便面没拆封的都被捏成粉碎。幼稚狂!苏韵锦暗暗骂道。她决定收回之前的评价,她还以为他成熟了,其实他根本没有改变。

把话说开了之后,程铮就消失在苏韵锦的视线里,苏韵锦怀疑他搬出了这个小区。其实往深处想想,失去了一个从未在意料之中的孩子对于男人而言未必算得上是什么大事,前女友不能生,有的是女人可以代替,更何况郑晓彤大着肚子,用不了多久他就要名正言顺地做父亲了,那晚上的眼泪也许更多的是一种对往日的缅怀,哭过了,也就过去了。

苏韵锦的生活一度恢复了平静,她和吴医生的关系也无疾而终。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在经历了那样一场莫名其妙的风波之后都会退却的吧?一如莫郁华所说,现在相亲男女之间也就这么回事,大家都很忙,谁都没有时间在一段感情上耗费太多的经历,感情也有成本,如果成本太高,收益又不确定,这样划不来的事情谁会去做呢。

都说烈女怕缠男,可是“烈女”满街游走,锲而不舍、越挫越勇的“缠男”却早就成了稀有物种。还好现在的女人们也习惯了,谁离了谁都能活。

文章标题:空乘培训周记500字(原来你还在这里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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